大学的日子很轻松。
京大教室挤得像很,新生们胳膊肘碰胳膊肘,人人都有求知欲。
可以说是时代的特色。
木齐章缩在角落,前排女生辫梢扫过她课本,带起一阵雪花膏香味。
课间铃响,人群涌向走廊,木齐章收拾书包也跟着人流出去。
借过!清脆嗓音刺破嘈杂。
她抬头,撞见李招娣挤过人群,一身新衣服,胸前别着校徽。
李招娣?木齐章脱口而出。
李招娣转身,眼睛眯成缝:木齐章?
李招娣嘴角扯了扯,她挽住身旁卷发女生:
北京就是不一样,教室都比县里亮堂。
卷发女生笑出酒窝:你们那小地方.......连图书馆都没有吧?
可不是嘛。
李招娣拨弄校徽,眼睛却是看向木齐章的,某些人怕是连英文词典都没摸过。
木齐章听的不是滋味,她低头绕开,布鞋踩过积水洼。
木齐章加快脚步,把笑声甩在身后。
宿舍楼道飘着皂角味,林芳蹲在地上搓床单,手指搓得通红。
京大发的被套就是软和。
赵兰抖开新床单,我妈说友谊商店买的也就这样了。
林芳拧床单的水哗哗响:俺娘塞了老粗布,硌人。
木齐章推门进来,赵兰眼睛亮起来:正好,帮我看看这道积分题。
钢笔水蹭在指尖,蓝墨晕开公式,林芳晾床单的动作变重,衣架砸在铁杆上当啷响。
你哥工作咋样了?机会可不等人。我叔可是说了名额俏得很,可是有人问起了。
赵兰卷着发梢,木齐章笔尖顿住:哪天的事?
就今早。赵兰凑近些,让你哥赶紧去,名额抢手呢。
林芳踢翻脸盆,肥皂水漫过水泥地:显摆啥,就你家有关系。
盆底铁皮磕出凹痕,泡沫打着旋儿流走,赵兰撇嘴:酸劲儿!
胡同里煤烟呛人,木建军蹲在门口帮隔壁大娘家修车链,油污沾了满脸。
农机厂招工?
他扳手掉在地上,前儿刚问过,说没指标。
木齐章拧干抹布擦车轴:赵兰父亲递的消息。
扳手拧紧螺丝发出刺耳声响,木建军沉默地装回车链,油手指在裤腿上蹭出黑印。
明天我再去趟。他声音发干,总不能白瞎房子钱。
清晨雾大,农机厂招工处队伍排到街角,木建军棉袄挤得变形。
学历?办事员头也不抬。
初中.......木建军递上材料。
纸页被推回来:临时工招满了。
木建军扒着窗口:不是说.......
今天满了!窗户砰地关上。
他愣在原地,队伍后面有人嚷嚷:赶紧走吧,关系户早塞满啦。
等木建军垂头丧气回家,木齐章摆碗筷的手停下:没成?
名额满了。
木建军搅着锅底,白搭车钱。
木齐章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让哥哥再看看,都在这里了,不怕没机会。
木齐章在楼梯口撞见李招娣,她正和卷发女生说笑,声音清脆:.......乡下人就是没眼界,以为考上大学就跨越阶级了.......
木齐章转身拐进厕所隔间,门板关合声惊起窗台麻雀。
水流哗哗响,她盯着水泥地裂缝,门外脚步声渐远,高跟鞋嗒嗒声敲得人心烦。
晚自习教室空荡,赵兰推过纸条:你哥去了吗?
木齐章铅笔尖折断:去了,名额满。
怎么可能!赵兰瞪圆眼,我叔明明.......
木齐章勉强笑笑,可很明显,就是走关系和不走关系的区别。
赵兰那句没说完的“我叔明明……”像根刺,扎在心头。
“可能……可能去晚了吧。”
赵兰有些讪讪地收回纸条,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心虚,她卷着发梢,没再看木齐章。
木齐章没说话,只是默默把断掉的铅笔头收进笔盒。
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京大广播站的歌声,唱的是“希望的田野上”,歌声悠扬,却衬得这角落愈发寂静沉闷。
她知道,不是去晚了。
是那条看不见的线,在她哥哥和那个名额之间,轻轻一拨,就隔开了两个世界。
她哥木建军揣着希望挤在长队里时,或许早就有人从后门进去,填好了表格。
课间,她避开人群,走到教学楼后的水房接水。
老式的黄铜水龙头滴着水,发出单调的“嗒、嗒”声。
“……所以说,有时候啊,光自己努力没用,得有人帮你递句话。”
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从门外走廊传来,带着点过来人的感慨。
另一个声音附和:“是啊,尤其这刚恢复高考,哪里都缺人,也哪里都塞人。”
木齐章接水的动作顿住了,那是两位助教的声音,她屏住呼吸。
“农机厂那批名额,早就内定了,昨天就是走个过场,骗骗那些愣头青。”
“啧,听说有个小伙子,初中文化,挤了一上午,最后灰头土脸走了……”
“正常。没关系没门路,还想挤进这种好单位?”
水杯里的水溢了出来,烫到了木齐章的手指,她猛地缩回手,玻璃杯掉在水槽里,“哐当”一声脆响,却没碎。
门外的谈话声戛然而止,脚步声匆匆远去。
原来都知道。
只有她哥,还有像她哥一样的人,怀揣着那点微末的希望,真的相信那扇窗口会为他们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