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的老茶树长得泼泼洒洒,枝桠斜斜地伸过青石路,像位佝偻着背的老人,守着山坳里的半亩茶园。小木蹲在茶树底下,手里攥着片刚摘的茶叶,叶片边缘带着锯齿,背面蒙着层细细的白绒毛,凑近了闻,有股清冽的苦香。
“小木,别揪嫩芽!”墨尘提着竹篓从茶园深处走来,篓子里已经装了小半筐茶叶,嫩绿的芽尖上还挂着露水,“这树有上百年了,嫩芽得留着让它长,咱们摘三叶一芽的就行。”
小木赶紧把嫩芽放回枝头,吐了吐舌头:“知道了,墨尘哥。李婶说这老茶树的叶子泡出来的茶,能治头疼,是真的吗?”
“得看怎么采,怎么炒。”墨尘蹲下来,教他辨认叶片,“你看这片,叶脉清晰,边缘带点黄,这是长熟了的,炒出来才够味。那些嫩得发绿的,泡出来寡淡。”他忽然指着茶树主干,“你看这树疤,像不像张笑脸?”
树干上确实有块凸起的树疤,左右各一道裂纹,中间鼓着个圆疙瘩,还真像咧着嘴笑的样子。小木伸手摸了摸,树皮粗糙得像老周叔的手掌:“是谁把它砍成这样的?”
“不是砍的,”墨尘摘了片叶子放进竹篓,“听村里的老人说,几十年前遭过雷击,劈掉了半根枝桠,后来慢慢就长成这样了。都说这树通人性,遭了难还能笑着长,所以喝它的茶能宽心。”
正说着,李婶挎着竹篮来了,篮子里装着刚蒸的米糕,热气腾腾的。“歇会儿,吃点东西。”她把米糕分给两人,自己也拿起一块,“这老茶树啊,比我爷爷岁数都大。我小时候跟着他来采茶,他总说‘茶是苦的,日子是甜的,先苦后甜才叫滋味’。”
小木咬着米糕,甜香混着茶香在嘴里散开。他忽然看见树根处有丛紫色的小花,开得星星点点的,便问:“李婶,这是什么花?长在茶树底下,不怕被抢了养分吗?”
“这是紫菀,”李婶笑着说,“是好东西,能治咳嗽。它跟茶树是老邻居了,你看它的根扎得浅,茶树的根扎得深,各喝各的水,互不碍着。”她摘了朵紫菀别在小木的衣襟上,“带回去给你奶奶,她不是总咳嗽吗?晒干了泡水喝。”
太阳升到头顶时,竹篓已经装满了茶叶。墨尘把茶叶倒在溪边的青石板上摊开,让山泉水冲掉上面的尘土。小木蹲在溪边玩水,忽然发现水里漂着片茶叶,跟着水流打着旋,像只绿色的小船。
“墨尘哥,这些茶叶要怎么炒啊?”他抬头问。
“得用柴火锅,小火慢炒,还得不停翻,不然会焦。”墨尘把茶叶拢到一起,“回去让李婶教咱们,她炒的茶,比镇上茶铺卖的还香。”
回到村里,李婶已经把灶台烧得旺旺的。她把茶叶倒进大铁锅,用竹匾盖在上面焖了会儿,再掀开时,茶叶已经变软,散发着股淡淡的青草香。“这叫‘杀青’,把水汽焖出来,茶叶才不会发黑。”李婶拿起竹制茶耙,在锅里轻轻翻动,“炒茶得有耐心,急了不行。”
小木凑在灶台边看,茶叶在锅里慢慢蜷缩,颜色从翠绿变成深绿,香气也从清苦变成醇厚。李婶额头上渗着汗珠,手臂不停地挥动,竹耙碰到铁锅发出“沙沙”的响,像春蚕在啃桑叶。
“你试试?”李婶把茶耙递给小木。他学着李婶的样子翻动茶叶,可手劲没掌握好,要么翻不动,要么把茶叶扒到了锅外。墨尘赶紧接过茶耙,笑着说:“还是我来吧,你这小胳膊,怕是炒不出茶香。”
茶叶炒好后,要放在竹匾里晾凉,再用手反复揉搓,把茶汁揉出来。小木和墨尘各抓一把茶叶,在竹匾里来回搓,茶叶渐渐变得紧实,指间沾着层黏糊糊的茶汁,闻着格外香。
“这一步叫‘揉捻’,”李婶在一旁指导,“得把茶叶的筋骨揉出来,泡的时候滋味才能全出来。做人也一样,不经点揉搓,哪能成器?”
傍晚时分,茶叶终于烘干了,装在陶罐里,沉甸甸的。李婶给每人装了一小包:“回去用山泉水泡,第一遍冲掉,第二遍才喝,保管又香又醇。”
小木捧着茶叶往家走,衣襟上的紫菀还在散发着淡香。路过晒谷场时,看见老周叔在石碾子旁喝茶,紫砂壶里飘出的茶香,和他手里的茶叶香一模一样。
“小木,过来尝尝。”老周叔招呼他,“这老茶树的茶,喝着喝着,就把烦心事喝没了。”
小木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先是有点苦,咽下去后,喉咙里却泛起股清甜,像山泉水流过舌尖。他忽然想起李婶的话,茶是苦的,日子是甜的,或许就是这道理——苦过之后的甜,才更让人记在心里。
夜里,小木把紫菀花插在玻璃瓶里,摆在奶奶的床头。奶奶咳嗽着醒来,闻到茶香和花香,精神好了不少。“这茶真香,”她笑着说,“比药好闻多了。”
小木给奶奶续了杯茶,看着茶叶在水里慢慢舒展,像重新活了过来。窗外的月光落在茶杯上,映着袅袅的热气,他忽然觉得,这老茶树真的通人性——它把百年的风雨都藏在叶子里,泡在水里,就成了能暖人心的滋味。而他们这些采茶、炒茶的人,不过是把光阴的味道,一点点揉进了这苦涩又甘甜的茶汤里。
第二天一早,小木把自己炒的茶叶装了一小包,放在老茶树底下,旁边摆着朵紫菀。他想,这树守着山坳这么多年,也该尝尝自己的味道了。风吹过茶树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响,像在笑着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