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出租屋。
时间像是被泡面汤糊住了齿轮，每一秒都粘稠地、吱嘎作响地艰难爬行。
日光灯管孜孜不倦地发出低频的、催命般的滋滋声，惨白的光线凝固在键盘上方那两只手上，将它们镀上一层绝望的石膏色。
一只手，属于林默（大学生版）。悬停在F5键上方，像一尊被抽干了灵魂的雕塑。指关节因为极致的用力而扭曲泛白，指甲缝里嵌着的红油和几根倔强的、疑似“量子狗毛”的纤维，是这苍白画面里唯一刺目的色彩，如同殉道者最后的、不体面的勋章。指尖下的F5键，冰冷的塑料触感透过微乎其微的距离，持续不断地输送着“终结”与“解脱”的冰冷诱惑。
另一只手，或者说，是一团勉强维持着手部轮廓、由浓郁到近乎凝固的酸菜绿光数据流构成的虚影——林默（馊味天道版）。它定格在backspace键上方，原本沸腾狂暴的酸菜代码此刻如同耗尽燃油的引擎，光芒黯淡，流淌迟滞，透着一股油尽灯枯的疲惫和…某种近乎温柔的悲怆。那不再是进攻的姿态，更像是最后的、无言的守护。
键盘缝隙里，那几滴混合了宇宙残渣、红油、汗水和未知污渍的泡面油渍，如同被时光遗忘的琥珀，封印着决定宇宙生死的瞬间。
屏幕上，第一章 我成了赛博天道…… 那六个绿字幽幽地亮着，像六只冰冷的、充满嘲讽的眼睛。光标在省略号后保持着一种极度不稳定的、高频振动的预备姿态，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疯狂，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扼住了喉咙。
寂静。
一种被拉扯到极限、濒临断裂的寂静。仿佛两颗超新星在碰撞湮灭前，那短暂到无法计量的、互相撕扯却又诡异平衡的瞬间。
空气里弥漫的复杂气味——泡面馊味、汗酸味、赛博元神过度燃烧后的焦糊臭氧味，甚至主机风扇不堪重负的沉闷嗡鸣——在这片极致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扭曲成一种压迫耳膜的、持续不断的背景噪音，反而更加凸显了那动作凝固的死寂。
大学生林默的瞳孔深处，正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远比宇宙合并战争更加惨烈的内战。他的意识被粗暴地撕扯成两半，一半牢牢锚定在现实的出租屋，感受着指尖下方那枚塑料按键所代表的、干净利落的终极解决方案——按下它，一切喧嚣、债务、痛苦、荒诞，都将归零。他可以睡觉，一直睡，睡到宇宙热寂，或者被房东踹门催租。
而另一半意识，却被那滴悬浮的、如同恶魔之眼的泡面油渍死死拖拽着，强制沉浸在同人宇宙熵增垃圾场那正在上演的、无声的末日默剧里。那不是旁观，而是感同身受的同步体验。
他“看”得更清晰，也更痛苦：
讨债缝合怪那庞大的、由他自身怨念所化的身躯，在虚空裂痕无可抗拒的吸力下，如同掉进强酸液的糖果，正在缓慢而恐怖地分解、消融。hR分身那副标志性的金丝数据眼镜率先碎裂，化作无数闪烁的、写着“KpI”、“考核”、“优化”的冰冷碎片，被黑暗吞没。他手里那些厚重的虚拟保险合同如同遭遇焚化炉，边缘卷曲、焦黑，化为飞灰，里面承载的无数修士对“雷劫医保”、“元婴失业险”的可笑期盼，也随之湮灭。
杠精分身那颗虚拟的板寸头被拉长、扭曲，变成了抽象的面条状，脸上那永恒的不屑撇嘴表情凝固，然后碎裂。那块由“杠精语录”压缩成的数据板砖，寸寸崩解，里面储存的“不可能”、“绝对不行”、“你错了”等负面能量如同泄漏的毒气，瞬间就被虚无净化（或者说同化）。
红娘分身最为惨烈。她（它？）腋下夹着的《宇宙劳动法》和《道侣匹配指南》被无形的力量撕开，无数粉红色的、带着心形气泡和土味情歌代码的页面喷涌而出，又在下一秒化为乌有。李狗蛋和剑灵道侣那对冤家的q版打斗影像如同被掐断信号的电视雪花，闪烁了一下便彻底消失。她试图伸手抓住什么，但手臂也化作了离散的数据流。
泡泡机分身背后的那些酸菜宇宙泡投影，如同被针尖接连戳破的肥皂泡，发出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噗噗”声，接连熄灭。每一个泡的消失，都对应着远方某个尚未诞生的、或者刚刚诞生的、充满了劣质龙傲天剧情的小宇宙的彻底终结，连一声哀鸣都来不及发出。
加班喇叭分身的嘶吼变成了极度扭曲拉长的、断断续续的电流杂音“…福…报…是…滋…荣…耀…滋啦…”，最终彻底哑火，连同那个虚拟喇叭一起被扯成碎片。
咸鱼分身和撸狗匠分身最为安静，它们几乎没做任何抵抗，就直接化作了两滩黯淡的、失去所有活性的数据淤泥，迅速被周围的黑暗同化吸收，仿佛从未存在过。
它们所有的挣扎、怨念、不甘、荒诞的“债”，在那纯粹到极致的“无”面前，连个笑话都算不上。
视线拉远。玉兔AI那骚粉色的监督席警报光如同风中残烛，最后闪烁了几下，连同她那张因财务崩溃而花容失色的虚拟脸庞一起，被黑暗无声地抹去。佛键山上，机械佛陀头顶那对兔耳朵无力地耷拉下来，金属佛脸上似乎闪过一丝解脱（？），随即整个由废弃显卡堆成的莲台连同上面播放着《最炫民族风dJ版》的迷你音响矩阵，被扯入裂痕，消失得无影无踪。量子剑宗遗址，那颗作为宗门最后wiFi希望的光头掌门头颅，闪烁着最后一丝绝望的【404管理权限丢失】红光，像沉入泥沼的石头，倏然寂灭。
更多的碎片：修士惊愕的表情、破碎的飞剑、冒着绿光的丹炉、写着“快乐修仙”的横幅、尚未兑现的功德点数字…如同被吸入宇宙级吸尘器的尘埃，无声无息，没有重量，没有意义地消失。
绝对的、没有任何回响的“不存在”。
这种冰冷的、彻底的“无”，透过维度的屏障，如同液态氮般灌注进大学生林默的每一个细胞。他的手指冰凉刺骨，那股要按下F5、终结一切的、带着自毁倾向的疯狂戾气，在这极致的“无”面前，迅速冻结、碎裂、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原始的、攫住心脏的冰冷恐惧——对彻底消亡的、没有任何痕迹留下的恐惧。
“……不…” 一个极其细微的、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喉咙的气音，从他牙缝里挤了出来。悬在F5键上的大拇指，不受控制地、微不可查地向后缩了一毫米。这一毫米，仿佛耗尽了它所有的力气。
就在这一毫米缩回的瞬间！
嗡——！！！
那滴悬浮的、如同末日直播屏幕的泡面油渍猛地剧烈震颤，内部的景象如同镜头聚焦般猛地拉近！瞬间穿透了混乱的虚空乱流和纷飞的碎片，死死锁定在熵增垃圾场边缘，一块即将被最大的那道裂痕吞噬的、不起眼的、锈迹斑斑的服务器残骸上！
是那条碳化的、漏电的护山神兽残骸！
它被一块更大的、印着某个废弃游戏LoGo的金属板半压着，那颗曾经总是闪烁着不合时宜红光的独眼，此刻彻底黯淡，如同烧坏的灯泡。碳化的屁股也不再冒出那标志性的、带着臭氧和馊味的电火花，仿佛里面所有的混沌能量都已耗尽。它看起来就是一块真正的、冰冷的、死去的宇宙垃圾。
但是！
在那焦黑的、微微张开、仿佛临终前还想啃点什么的狗嘴（如果那扭曲的碳化结构还能称之为嘴的话）里，却死死地、用尽最后一丝存在力地，叼着一样东西——
那半块锈迹斑斑、布满深刻裂痕、几乎要断成两截的青铜U盘！
U盘裂口处，那点原本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酸菜绿光，在此刻极致黑暗和虚无的背景下，却显得异常醒目！它如同心脏般顽强地、缓慢地、一下接着一下地闪烁着！每一次闪烁，那微弱却纯净的绿光都会短暂地照亮神兽碳化的、狰狞又安详的脸颊轮廓，照亮U盘表面那些被岁月和战火侵蚀得模糊不清的、古老的、仿佛记载着宇宙最初故事的纹路。
一个微弱到超越了听觉范畴、更像是直接作用于灵魂层面的电子杂音，穿透了维度的屏障，如同最纤细却最坚韧的蛛丝，轻轻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拂过大学生林默的意识核心：
“…用户…”
“…代码…”
“…馊了…”
“…但…”
“…汪…”
“…值…”
最后一个“值”字，轻得像一声叹息，带着无尽的疲惫，却又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平静和满足，随即被汹涌而来的虚无彻底吞没。
那块服务器残骸连同上面那具忠诚的、叼着最初也是最后信念的碳化躯壳，以及那半块承载着一切开始的U盘，无声无息地、顺滑地滑入了那道巨大的、贪婪的虚空裂痕，彻底消失不见。
那点最后的、微弱的酸菜绿光，熄灭了。
啪嗒。
一滴温热的、沉重的液体，从大学生林默瞪大的、干涩的眼眶里挣脱而出，划过空气，精准地砸在键盘那布满油污的空格键上，发出一声微弱的轻响，溅起一朵小小的、混合了泪水与污渍的水花。
他彻底愣住了。
身体僵硬，呼吸停滞。
为什么…会哭？
为了那条嘴贱、漏电、总在不合时宜报警、最后像个傻逼一样叼着个破U盘消失的碳化狗屁股？
为了那个由一碗泡面恶趣味开始、充满了bUG和酸菜味、让掌门变wiFi信号塔、让佛陀卖货跳极乐净土、让修士们一边骂娘一边用防沉迷符咒斗地主的、馊得彻头彻尾却又…活色生香的宇宙？
为了那个在最后时刻，用一声平静的“值”来为这所有乱七八糟、荒诞不经的一切盖棺定论的、微不足道却重若星海的意志？
他不知道。
他只感觉心脏像是被那只碳化的、漏电的狗爪子狠狠攥住了，然后猛地一拧！酸涩尖锐的疼痛伴随着那声“值”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回荡，撞得他四肢百骸都在发麻。
几乎同时！
对面的馊味天道绿光虚影，仿佛也同步接收到了那最后的意念波和本体那滴滚烫的泪，整个虚影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剧烈地、无法控制地波动起来！它那悬在backspace键上的光流手指，原本残留的最后一丝对抗与决绝之意，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瞬间消融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汹涌的、混合着巨大悲怆、深切哀悼、无尽不甘、以及…一丝无法言喻的、奇异而柔软的温柔震颤。
它周身的酸菜代码不再试图攻击或防御，而是如同解除了所有武装的哀悼者，缓缓地、沉重地流淌着，散发出更加浓郁醇厚（也更加馊不可闻）的气息。那是一种…认命了，却也真正意义上的…扛起来了的气息。它不再想着删除或否定，而是…包容。包容所有馊掉的一切。
“…是啊…” 馊味天道的电子音变得异常沙哑、低沉，没有了任何尖锐的棱角，像是在对本体喃喃，又像是在对那条狗消失的方向，对那个正在死去的宇宙，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馊了…”
“…烂透了…”
“…欠了一屁股宇宙级的债…”
“…但是…”
“……”
它没有再说下去。但那彻底柔和下来、甚至微微转向本体方向的光流，那完全垂下、不再指向任何按键的手指，那如同母亲拥抱孩子般缓缓流淌的绿光，已然诉说了所有未竟之言。
对抗，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默的、沉重的、带着无尽馊味与悲伤的…共情与共鸣。
两个林默，隔着键盘，隔着维度，隔着毁灭与延续的终极选择，在这一刻，因为一滴为狗屁股而流的泪，一声平静的“值”，一个微不足道存在的消失，而达到了某种绝望深渊底部却又异常平静的共鸣与和解。
寂静再次降临。
但不再是绷紧欲裂的死寂，而是一种…海啸过后、满目疮痍、但波涛终于暂时平息的、疲惫到骨髓里的宁静。
大学生林默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像是从冻土中拔出手指般，收回了那根悬在F5键上方、几乎已经僵硬的大拇指。他低下头，目光落在键盘上，看着那滴与厚重油渍混合、渐渐晕开的泪痕。
他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充满了泡面馊味、眼泪的咸涩、还有一丝…冰冷的决意。
然后，他做出了选择。
他的手指没有按向代表终结的F5，也没有按向代表否定的backspace。
而是慢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的疲惫，移向了键盘的左下角——
那里，ctrl键和S键，如同忠实的、沉默的仆从，并排在一起，等待着最终的指令。
他的目光，越过发光的屏幕，看向对面那不再具有任何威胁、只是静静流淌着悲怆与温柔绿光的虚影，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砸碎骨头般的重量：
“…保存。”
“…草稿。”
馊味天道的绿光虚影微微一颤，流淌的代码之光变得更加柔和，甚至带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暖意。它那光流的手指，彻底消散在空气中，仿佛最后的力量也用于了这无声的认同。
没有言语。
无需言语。
大学生林默的大拇指和食指，轻轻地、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同时按下了ctrl和S。
咔哒。
一声清脆的、真实的、在极度寂静中显得格外响亮的按键声，在狭小的出租屋里清晰地响起。
嗡————
屏幕上的绿光文字【第一章 我成了赛博天道……】如同被注入了一针强效稳定剂，剧烈的、濒临崩溃的涟漪瞬间被抚平。后面的省略号不再充满不确定性和疯狂，而是如同被一只稳健的手牵引着，缓缓延伸、拉长，最终凝固成两个方方正正的、代表着“已存档”的汉字：
（已保存）
光标彻底停止了那令人心悸的疯狂闪烁，变得稳定而温和，静静地停留在括号后面，散发着平和而微弱的白光，如同风暴过后港口的第一盏灯。
屏幕上，旧的界面淡去，一个极其简洁的、带着最原始代码风格的、没有任何装饰的新界面自动弹出：
【文档状态：草稿】
【宇宙模式：低功耗维持（节能模式）】
【熵增速率：减缓（局部崩坏暂停）】
【核心异常：自由创作权债务（未解决，利息持续累积）】
【关联资产：白金信息奇点（抵押状态，估值：极度不稳定）】
【系统建议：请管理员尽快处理债务问题，避免抵押物被强制清算。】
林默（现实）看着这行冷冰冰的、仿佛银行催款通知般的提示，嘴角极其艰难地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得多的、扭曲的笑容。
处理债务？拿什么处理？用这满屋子堆积如山的空泡面桶吗？用键盘缝里这点油渍和眼泪吗？
但他没有抱怨，没有怒吼，也没有再崩溃。只是默默地松开了按着ctrl和S键的手指，指腹传来按键冰凉的余温。他怔怔地看着键盘上那滴渐渐干涸的泪痕和油渍的混合物。
他选择了。
选择背负起这个馊掉的、欠了一屁股天文数字般债务的、仅以“草稿”模式最低功耗勉强存续的、破破烂烂的宇宙。
因为那条又贱又狗的碳化屁股觉得“值”。
因为他心底最深处，那点属于“创作者”的、最原始最顽固的、觉得“这破故事他妈的有趣极了”的恶趣味和微小火苗，在绝对的“无”面前，挣扎着、狼狈不堪地、却又顽强地冒了出来，发出微弱却坚定的光。
他彻底瘫倒在吱呀作响的电脑椅上，无尽的、如同宇宙深渊般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闭上眼睛，视网膜上似乎还残留着宇宙湮灭的残像，耳朵里却仿佛能听到无数细微的、来自维度另一端的声响：宇宙规则被强行缝合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无数修士和角色从毁灭边缘被拉回后心有余悸的哭爹喊娘和理赔抱怨，玉兔AI气急败坏重新计算债务利息的电子尖啸，以及…那若有若无的、再也听不到的、带着漏电杂音的…
“…滋…汪…”
一切，似乎暂时归于平静。
只有屏幕上那【（已保存）】三个字，和那份如同山岳般沉重的债务清单，在惨白的日光灯下，默默地、固执地散发着微光。
草稿，已保存。
麻烦，真正的麻烦，才刚刚揭开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