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石地上投下斑驳光影。粥姚坐在岁府偏厅,指尖轻轻敲击案几,等待侍女奉茶。不过三月前,她初次踏入岁府时,只能站在廊下听候吩咐;如今,管家亲自引她入座,侍女们恭敬地称她粥大夫。
姑娘久等了。小蝶端着描金茶盘进来,脸上带着掩不住的笑意,公子被太子召进宫了,特意嘱咐姑娘来了就在枕霞阁等他。
粥姚接过茶盏,茶汤清亮,香气扑鼻——是岁歌珍藏的御赐龙井。她唇角微扬:不急,我先去看看西院的病患。
穿过回廊时,几位贵族小姐正在花园赏花。见到粥姚,她们不再像从前那般指指点点,而是微微颔首致意。其中一位着粉衣的小姐甚至上前搭话:粥大夫,多亏您的方子,家父的风湿好多了。
粥姚礼貌回礼,心中却觉讽刺。三个月前,这位小姐还曾在宴会上嘲笑她粗鄙不堪。
西厢房改造成的医所里,最后几位瘟疫康复者正在收拾行装。见到粥姚,众人纷纷行礼。一位老者颤巍巍跪下:恩人啊,若不是您,小老儿一家五口早就...
快请起。粥姚连忙扶住他,医者本分罢了。
老者执意将一包东西塞给她:自家种的药材,不值钱,但都是干净的...
包裹里是几束晒干的菟丝子,金灿灿的,品质极佳。粥姚心头一暖——这才是她行医的意义,不是贵族们的虚伪礼遇,而是平民百姓发自内心的感激。
离开医所,她迎面撞上了意想不到的人——岁威远。这位岁家叔父一身戎装,面容冷峻,身后跟着几名亲兵。自从瘟疫事件后,他一直避居别院,今日突然回府,绝非偶然。
这就是那位名动京城的女医?岁威远上下打量粥姚,目光如刀,果然有几分姿色,难怪我那侄儿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粥姚不卑不亢地行礼:岁大人言重了。小女子不过是尽医者本分。
本分?岁威远冷笑,一个贱民女子,攀附权贵,插手朝政,这也叫本分?
他逼近一步,身上散发着铁与血的气息:我警告你,离岁歌远点。岁家不是你这种贱婢能觊觎的。
粥姚正欲回应,一个冰冷的声音插了进来:叔父何时回府的?怎么不通知小侄?
岁歌不知何时出现在廊下,一袭墨蓝锦袍,腰间玉带流光,贵气逼人。他缓步走来,不动声色地挡在粥姚身前。
岁威远面色稍霁:歌儿,为叔正要找你。兵部有要事相商。
岁歌微微颔首:请叔父先去书房,小侄随后就到。
待岁威远离去,岁歌转身面对粥姚,眉头微蹙:他为难你了?
无妨。粥姚摇头,倒是公子,今日气色不佳,可是旧伤未愈?
岁歌略显惊讶:你看出来了?他确实因昨日练剑过度,胸口旧伤隐隐作痛,但自信掩饰得很好。
望闻问切是医者基本功。粥姚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新配的药丸,每日一粒,可活血化瘀。
岁歌接过瓷瓶,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腕,两人皆是一怔。他迅速收回手,轻咳一声:听说你最近在筹备平民医馆?
嗯,在东城租了间铺面。粥姚点头,瘟疫虽过,但百姓多病无钱医治...
不妥。岁歌突然打断,你现在名声正盛,应当先巩固贵族支持。平民医馆可以缓一缓。
粥姚蹙眉:为何?
朝堂之上,没有贵族支持,你寸步难行。岁歌语气坚决,下月皇后寿辰,我已为你争取到献药的机会。若能得皇后赏识...
公子,粥姚打断他,我行医是为救人,不是为攀附权贵。
岁歌眯起眼:你忘了当初为何接近我?
这句话如刀刺入粥姚心口。是的,她最初接近岁歌确实是为了查案,但如今...
我没忘。她抬眸直视岁歌,但医者有医者的底线。若只为攀附,我大可继续做岁公子的专属医师,何必自讨苦吃?
两人对视片刻,岁歌突然冷笑:随你。说完转身便走。
粥姚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胸口发闷。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争执。
回到济世堂,粥姚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平民医馆的筹备中。她选定的铺面位于东城贫民区,虽简陋但宽敞。工人们正在粉刷墙壁,她亲自指挥药柜的摆放位置。
姑娘,门口种什么花草好?负责园艺的老匠人问道。
粥姚想了想:菟丝子。
老匠人愕然:那可是寄生杂草啊!
它看似柔弱,实则坚韧。粥姚轻声道,能在最贫瘠的土地上生存,绞杀最强大的树木。
老匠人似懂非懂地点头。一旁的小蝶却若有所思地看着粥姚。
三日后,医馆即将开张,却遇到意想不到的阻碍——官府拒绝发放行医执照。理由是非太医院出身者不得独立开馆。
粥姚心知肚明,这定是岁歌或岁威远从中作梗。她连夜写了申诉状,准备次日亲赴衙门理论。
当晚,小蝶突然造访济世堂,带来一个锦盒:公子让我交给姑娘的。
粥姚打开盒子,里面竟是一张盖着太医院印的行医执照,还有一叠地契——医馆所在整条街的地契。
公子说...小蝶小心翼翼道,那条街太乱,不如全买下来,方便姑娘扩建医馆。
粥姚手指轻颤。她没想到岁歌一边反对她开医馆,一边又为她铺平道路。
他...还说了什么?
小蝶摇头:公子这几日心情不佳,常独自饮酒到深夜。她犹豫片刻,又道,昨日永宁郡主来访,公子却称病不见。
粥姚心头微动。永宁郡主是五皇子的妹妹,据说岁家长辈有意撮合她与岁歌。
替我谢谢公子。她最终只说了这一句。
小蝶走后,粥姚打开执照仔细查看,发现下面还压着一封信。信中只有简单几行字,却让她瞬间红了眼眶——那是关于她父亲冤案的调查进展,岁歌已找到了当年押送药材的一名士兵,此人愿意作证药材被调包一事。
信末附言:此人现安置在城西安全处,待你医馆开张后,可安排见面。
原来他一直在暗中帮她调查...
次日清晨,粥姚亲自前往岁府道谢。管家告知岁歌昨夜醉酒未醒,她便在书房等候。
岁歌的书房整洁雅致,四壁书架上摆满典籍。粥姚无意间瞥见案几上摊开的一本《诗经》,页边密密麻麻写满批注。她好奇凑近,发现那些批注竟全是借诗言志——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旁写着她如乔木,我非良栖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旁则是咫尺天涯。
粥姚心头一震,这些...是在说她?
门外传来脚步声,她慌忙退回座位。岁歌走进来,面色略显疲惫,见到她时明显一怔:你...
多谢公子相助。粥姚起身行礼,将锦盒放在案上,但医馆一事,我仍坚持己见。至于这条街的地契,实在受之有愧。
岁歌面色一沉:你非要与我划清界限?
不是划清界限,是坚守本心。粥姚直视他的眼睛,公子可知我为何偏爱菟丝子?
岁歌挑眉,示意她继续。
世人只见它攀附他物生长,便讥其为无骨草粥姚轻声道,却不知它生命力极强,能绞杀参天大树;其种子可休眠数十年,遇水即活;它看似柔弱,实则连最锋利的镰刀都难以斩断其根。
岁歌静静看着她,眸色渐深:所以?
所以...粥姚深吸一口气,我不是需要依附公子才能生存的菟丝子。我有自己的根,自己的坚持。
岁歌突然笑了:我何时说过你是菟丝子?
他走近一步,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酒香:粥姚,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的坚韧。这三个月来,我看着你日夜救治病患,面对权贵不卑不亢...若我真将你视为攀附者,又何必费心收集那些证据?
粥姚哑然。岁歌又逼近一步,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沉水香的气息:你以为我反对你开医馆是为何?
因...因为觉得我不自量力?
因为担心!岁歌几乎是低吼出来,担心你得罪太多权贵,担心你劳累过度,担心...他突然顿住,别过脸去,算了。
书房内陷入沉默。粥姚心跳如鼓,岁歌方才的话在她耳中回荡。他在...担心她?
公子,她最终轻声道,我明白你的好意。但有些路,我必须自己走。
岁歌背对着她,肩膀线条紧绷:即使前路艰险?
即使前路艰险。
岁歌转身,眼中情绪复杂:好。地契你收下,算是我对平民医馆的资助。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让我派两名侍卫保护你。岁歌语气坚决,岁威远不会轻易放过你。
粥姚想拒绝,但看到他眼中的担忧,心软了:...好。
离开岁府时,小蝶追上来塞给她一个小包袱:姑娘,公子让我准备的,说是医馆用得着。
包袱里是几本珍贵的医书和一盒上等药材。最底下还有一个小木盒,装着九根金针——与她现有的九转还魂针正好配成一套。
公子说...小蝶凑近她耳边,菟丝子虽强,也不必孤军奋战。
粥姚握紧金针,胸口涌起一股暖流。她回头望向岁府高大的门楼,仿佛看到某个身影立在窗前,静静目送她离去。
医馆开张那日,出乎意料地来了许多贵族宾客——全是岁歌暗中安排的。更令人惊讶的是,太子派人送来一块仁心济世的匾额,彻底堵住了太医院的嘴。
粥姚站在医馆门前,望着爬满围墙的金色菟丝子,轻声自语:看啊,不需要参天大树,我也可以活得很好。
但她心里清楚,那些藤蔓早已悄悄缠上了某棵大树,再难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