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和六年秋,潞州易主的尘埃尚未完全落定,一场关乎生死存亡的考验,便已悄然降临在新生的“潞南—潞州”势力集团头上——秋收。
自李铁崖入主上党,再到兵不血刃拿下潞州,时间已悄然滑入深秋。旷日持久的战事、政权的更迭,无不围绕着同一个核心——粮食。无论是维持日益庞大的军队,安抚数量激增的辖下民户,还是应对北方虎视眈眈的强邻,一切都离不开那金黄的粟谷、沉甸甸的黍穗。
夏粮因战事耽误,收成寥寥,所有人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季秋收上。潞南盆地(以上党为中心)和潞州周边残存的农田,成为了李铁崖政权能否站稳脚跟的生命线。防御使府(现已迁至潞州,但上党仍为重镇)上下,从李铁崖到最底层的胥吏,目光都紧紧盯着一望无际的田野。
田野间,历经战火蹂躏的土地,带着顽强的生命力,展现出一片忙碌景象。虽然不少良田依旧抛荒,野草萋萋,但那些得以保全、并抢在夏末补种了荞麦、晚粟的田亩里,作物已然成熟。秋风吹过,掀起层层金浪,空气中弥漫着谷物特有的芬芳,这芬芳里,混杂着农人汗水的气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冯先生,韩老,各地田亩长势、预估收成,统计得如何了?”潞州防御使府内,李铁崖搁下手中关于北方战局和河东动向的谍报,看向负责民政的两位核心幕僚。他的声音平稳,但眉宇间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暴露了内心的关切。
冯渊与韩德让对视一眼,由韩德让上前一步,呈上一卷新誊写的简册:“回将军,经各乡里正、耆老初步查勘回报,并辅以府衙吏员抽样核验,今岁秋收情形,大致已明了。”他顿了顿,语气带着谨慎的乐观,“幸赖将军洪福,去岁冬雪尚可,今春虽战事频仍,然夏末补种及时,入秋后天气大体平稳。潞南(上党周边)熟田,估产可达常年的六成半至七成。潞州左近,因孟迁催逼过甚,民力凋敝,抛荒较多,熟田估产约在五成五左右。两相合计,若收缴顺利,所得粮秣,或可支撑我军及辖下百姓度过今冬明春,略有盈余,然亦不丰。”
“五成五到七成……”李铁崖沉吟着,这个数字,比最坏的预期要好,但远谈不上宽裕。这意味着,精打细算、严格管控,是未来数月唯一的出路。“百姓手中,能剩下多少口粮?”
冯渊接口道:“将军所虑极是。按旧制,赋税往往占到收成三四成乃至更高。今岁民生困苦,渊与韩老商议,拟请将军示下,可否将田赋暂定为‘十一之税’(即十分取一),另征少量‘丁身钱’替代部分杂徭。如此,百姓稍得休养,亦感念将军仁政,利于长治久安。至于军粮官需,则主要依靠抄没官田、无主荒地之出产,及府库此前积蓄。”
“十一之税?”李铁崖目光一闪,这税率远低于以往任何时期,甚至低于太平年景。他看向冯渊,“先生,税率如此之低,府库军需,可能保障?”
冯渊从容道:“将军,乱世重典,亦需重德。今我初据潞州,根基未稳,首要在于收取民心,使民力得以复苏。税率虽低,然若能激发百姓垦荒耕种之志,来年田亩增多,总量反增。且我军新得潞州府库,孟迁所积(虽被其消耗大部,仍有残余),加之此前抄没之资,暂可弥补军需缺口。此乃放水养鱼,固本培元之长策也。”
李铁崖沉思片刻,重重点头:“先生老成谋国,所言极是!便依此议!即刻颁下告示,今岁秋赋,概以‘十一’为准,严禁额外加征!韩老,你亲自督办,选派得力人手分赴各乡,监督征收,绝不容许胥吏盘剥、大户欺隐!冯先生,劳你草拟安民告示,将此项德政,明发各地,务使妇孺皆知!”
“属下(老朽)遵命!”冯渊、韩德让齐声应道。
防御使府的政令,伴随着秋风,迅速传遍城乡。当“十一之税”的消息得到确认,无数面黄肌瘦的农人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却又如释重负的神情,黯淡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光芒。这意味着,辛苦一年的收成,大部分可以留给自己糊口,甚至能略有结余,以备不时之需。
短暂的观望和迟疑后,田野间瞬间沸腾起来。农人们纷纷拿出珍藏的、磨得雪亮的镰刀,全家老幼齐上阵,涌入金色的海洋。镰刀划过禾秆的唰唰声,庄稼倒地时沉甸甸的声响,农夫们略带沙哑却充满干劲的号子声,交织成一曲繁忙而充满生机的秋收乐章。打谷场上,连枷起落,金黄的谷粒如雨点般脱落,孩童们欢笑着在草堆间嬉戏。这是战乱年代以来,潞南大地许久未见的景象。
防御使府也全力运转起来。韩德让坐镇潞州,统筹全局;郑先生等人分赴上党及各重要乡镇,设立临时征收点。一队队军士在军官带领下,奉命前往各乡,名义上是“维持秩序,防止匪患”,实则也带有监督征收、防止大户劣绅转嫁负担或胥吏中饱私囊的意味。李铁崖更是严令各营,秋收期间,非战备必需,不得征用民夫、畜力,务必保障农时。
征收工作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着。由于税率大幅降低,且防御使府执法较严,普通农户的抵触情绪小了很多,缴纳相对顺利。那些曾与李铁崖合作或有把柄在手的乡绅大户,也大多按章缴纳,不敢轻易造次。一车车粮食,沿着乡间土路,汇流向指定的官仓。
潞州、上党等地的官仓前,排起了长长的运粮车队。胥吏们忙碌地登记、称重、入库。看着粮囤一点点升高,韩德让、郑先生等人紧锁的眉头,才稍稍舒展。这些粮食,是维系这个新生政权生命的血液。
然而,隐忧依然存在。清点初步结果,虽然达到了预期下限,但库存总量依旧不容乐观。军队、官吏、工匠、以及需要赈济的流民孤寡,数量庞大。北方的威胁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时刻悬在头顶,意味着军费开支无法削减。这个冬天,依然需要节衣缩食,精打细算。
秋收大忙渐近尾声,田野重归空旷,只剩下堆放的草垛和翻耕后准备越冬的土地。寒意渐浓,但防御使府内,却因粮仓的充实而多了几分暖意。
李铁崖站在修缮一新的潞州城墙上,眺望着远处沉寂的田野和天空中南飞的雁阵,对身旁的冯渊、韩德让感叹道:“总算……熬过了第一个关口。有了这些粮食,心里踏实了不少。”
冯渊捻须道:“将军,秋收已毕,民力稍苏,府库暂充,此乃根基初定之象。然,正如粮食需冬藏以待春发,我辈亦需趁此冬闲,内修政理,外固疆圉。整训士卒,缮治甲兵,抚循流亡,劝课农桑,为来年之计,早作谋划。”
韩德让也道:“冯先生所言极是。今冬明春,乃关键时期。需防春荒,更需防北边之敌,趁我立足未稳,前来侵扰。”
李铁崖目光坚定:“二位先生所言,正合我意。传令下去,全军、全府,即刻转入冬防整备!这个冬天,绝不能有丝毫懈怠!我们要让这潞南之地,真正成为进可攻、退可守的基业!”
潞南的秋收,在紧张与希望中落下帷幕。它为新生的政权注入了续命的血液,但也昭示了前路的艰难。金色的收获沉淀入仓,而更加严峻的考验,已随着日益凛冽的北风,悄然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