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中秋佳节的余温尚未散去,清丰县的大街小巷仍残留着节日的喧嚣与甜腻的糕饼香气。
陈耀祖一行人提着大包小包,穿行在逐渐稀疏的人流中,回到了自家白日里摆摊的那处街角。
远远地,便看见爹娘陈大勇和张小花正借着邻摊未熄的灯火,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最后的家什。
牛车已然套好,安静地停在道旁。
张小花直起腰,捶了捶后背,抬眼便瞧见了归来的孩子们。
待看清他们手中提着的各式物件,尤其是那几盏做工极为精巧、绘着繁复花鸟人物的花灯时。
她与陈大勇不由得愣住了,脸上写满了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这……这是哪儿来的?”
张小花迎上前几步,声音里带着迟疑,“莫不是……”她生怕孩子们一时贪玩,花了不该花的银钱。
话音未落,小女儿陈悦瞳已像只欢快的小雀儿,挣脱了姐姐的手,咯咯笑着扑进了她的怀里。
仰起兴奋得通红的小脸,声音又急又脆:“娘!娘!您不知道,小弟他刚才可厉害了!简直太威风了!”
陈二喜在一旁嘿嘿直笑,适时地将手里那盏最大的、绘着“蟾宫折桂”图案的走马灯提高了些,灯光流转,映得他脸上与有荣焉的笑容格外明亮:
“大哥,大嫂,你们是没瞧见,咱们耀祖今天可是给老陈家大大地长了一回脸!”
陈悦瞳得了小叔的助阵,更是来了精神,她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襟,眼睛亮晶晶的,开始绘声绘色、手舞足蹈地讲述起来。
从如何看到灯谜擂台,到陈耀祖如何被王富贵怂恿上前,再到他如何气定神闲地一连猜中数个难倒不少大人的谜题。
甚至连那灰衣男子的刁难、周围人群如何喝彩、那主事人如何笑眯眯地亲自将最漂亮的花灯递过来……
每一个细节都被她夸张而生动地描述出来,仿佛那不是一场文雅的猜谜,而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冒险。
陈二喜不时在一旁插话补充,添油加醋,将现场的气氛渲染得更加热烈。
听到精彩处,张小花忍不住捂住嘴,眼睛瞪得圆圆的,仿佛身临其境;
陈大勇虽沉默着,但那微微抖动的胡须和越来越亮的眼神,泄露了他内心的激荡。
就连当事人陈耀祖自己,听着小妹和小叔这般夸张的描述,都有些恍惚起来——
方才自己的行为,竟真如此“热血沸腾”、堪称“壮举”吗?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脸上有些发烫。
张小花听完,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猛地一把将儿子紧紧搂进怀里,声音都带了哽咽:
“我的儿!竟这般出息了!娘……娘真是……”
她心里霎时被巨大的骄傲和汹涌的后悔填满,“早知如此,就不贪图多卖那几个铜板,合该关了摊子跟你们一同去!
竟错过了我儿这般风光的时候!这……这真是……”
她一遍遍地抚摸着儿子的头,懊悔之情溢于言表。
若能亲眼见得自家孩儿在众人惊叹声中从容不迫、大放异彩的模样,那该是何等的美事!这遗憾,只怕要惦记许久了。
陈大勇走上前,厚重的手掌重重地拍在儿子的肩膀上,力道之大,让陈耀祖微微趔趄了一下。
他没有多说甚么,只是喉结滚动了一下,重重地道:“好!好小子!”一切尽在不言中。
回去的路上,天色已彻底黑透,但八月十五的月亮又大又圆,清辉遍洒,将道路照得一片银白澄澈,竟不比灯笼暗多少。
一家人推着牛车,踩着月光,兴致却愈发高昂。
张小花和陈大勇意犹未尽,拉着陈二喜和几个闺女,将灯会上的事反反复复又问了好几遍,每一个细节都不肯放过。
听到妙处,便发出畅快的笑声。
看着身旁虽然年幼却已显露出不凡天赋的儿子,只觉得晚风格外清凉舒爽,连空气中弥漫的尘土气息,似乎都带着丝丝甜意。
虽然归家已晚,但一家人团聚,心中充盈着喜悦与希望,只觉得这月下的夜路,也走得格外踏实、美满。
而这天大的好消息,甫一进家门,陈二喜和几个快嘴的侄女便第一时间嚷嚷开了。
迫不及待地分享给了早已等候在院门口、正翘首以盼的阿爷、阿奶——田秀娥和陈铁柱。
老两口听得目瞪口呆,当听到孙儿竟比县学的书生还厉害,拔得了头筹,赢得了满堂彩,田秀娥激动得差点打翻了手里的油灯。
陈铁柱猛地吸了一口旱烟,呛得连咳了几声,脸上却笑开了花。
“祖宗保佑!真是祖宗保佑啊!”
田秀娥双手合十,连连对着四方拜了拜,“老天爷开眼,咱们老陈家,这是要出个人物了!”
陈铁柱当即拍板:“老婆子,快,点起香烛,咱们得再祭拜一回,好好谢谢祖宗保佑!”
于是,本该安静歇息的农家小院再次热闹起来。
院子中央摆上小桌,燃起香烛,供奉上月饼和瓜果。
田秀娥和陈铁柱带着全家人,恭恭敬敬地对着明月和祖宗牌位的方向磕头行礼。
一边磕头一边嘴里念念叨叨,恨不得把全家的愿望清单都给老祖宗说个遍。
陈耀祖摇了摇头,要是老祖宗真能收到,估计也该忙坏了吧。
烟雾缭绕中,老两口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洋溢着对未来无限的期盼和欣慰。
翌日,陈耀祖准时回到学堂。
晨光熹微中,学堂里书声琅琅。
他如常做完早课,心中却隐约记挂着昨日之事。
果然,临近散学,徐夫子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点到了他:“耀祖,散学后留一下,来我书房。”
旁边的王富贵立刻冲他挤眉弄眼,胖乎乎的脸上满是“你懂的”的戏谑笑容。
显然,昨日夫子也在场,此番召见,必是为了那桩“壮举”,多半是好事临门。
王富贵想得乐观,陈耀祖心里却不由得打起鼓来。
他暗自思忖:徐夫子平日授课的内容循序渐进,并未涉及太多超纲的学问,自己昨日表现出的“急智”与“博学”,是否会引来夫子的怀疑?
毕竟,一个农家孩童,光靠看书,如何能如此博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