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御书房。
时近黄昏,残阳的余晖透过高窗上的琉璃,在地面上投下几道斜长的昏黄光柱。
昭和帝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龙案之后,手执朱笔,在一份关于北域灾后税赋减免的奏章上缓缓批注。
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是御书房内唯一的声响......
吴越躬着身子,走到龙案前,小心翼翼地道。
“皇上,丽贵妃娘娘在外求见,说是......带了个犯了事的小太监来,特来向皇上请罪。”
笔尖微微一顿。
昭和帝并未抬头,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了然,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沉默片刻,昭和帝将面前的奏折缓缓合上,轻轻置于一旁已阅的那一摞,这才抬了抬眼皮,声音平稳无波。
“宣。”
“嗻。”
吴越应声,后退着转身。
不多时,丽贵妃领着荣锦,以及一个面无人色、双腿如同筛糠般剧烈颤抖的小太监走了进来。
一踏入御书房,感受到帝王威压,丽贵妃精心维持的镇定便如同被戳破的泡沫,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几乎要撞出胸腔。
丽贵妃强压着心中的忐忑,脸上迅速堆起恰到好处的惶恐、愧疚与一丝楚楚可怜,盈盈拜下,声音带着微颤。
“臣妾参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荣锦也跟着“噗通”一声跪下,同时手下暗暗用力,将那个早已吓丢了魂、几乎瘫软成泥的小太监狠狠推搡在地。
那小太监像一摊烂泥般伏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只能看到他那瘦弱的背脊在不住地剧烈起伏、颤抖。
昭和帝没有叫他们起来,目光缓缓扫过下方姿态各异的三个人。
他的视线先在丽贵妃那微微颤抖的云鬓和紧绷的背脊上停留片刻,似乎在欣赏她强装镇定的表演;随后掠过荣锦那低垂却难掩紧张的后颈;最后,定格在那个抖得如同秋风中最脆弱落叶的小太监身上,久久不语。
御书房内落针可闻。
只有那小太监因极度恐惧而发出的、无法控制的牙齿“咯咯”打颤声,以及他粗重紊乱的呼吸声,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显得格外刺耳,也格外绝望。
这沉默,远比任何疾言厉色的斥责更令人胆寒。
它像一块不断增重的巨石,死死压在丽贵妃的心头,让她额头和鼻尖不受控制地沁出细密的冷汗,维持着标准行礼姿势的双腿开始酸麻刺痛,膝盖像是被无数细针扎刺。
但丽贵妃咬紧牙关,一动不敢动,连调整一下呼吸的频率都不敢。
心中疯狂盘算,皇上到底信不信......
良久。
久到丽贵妃几乎要支撑不住,感觉自己快要在这无声的压力下崩溃时,昭和帝才终于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怎么回事?”
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询问今日的天气,但那平淡之下蕴含的威压,却让丽贵妃浑身一僵。
丽贵妃心中猛地一紧,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
她连忙按照早已反复推敲、演练过无数遍的说辞,声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哽咽与后怕,抢先回道,语速甚至因为紧张而微微加快。
“启禀陛下,臣妾......臣妾是特来向陛下请罪的!都是臣妾平日里疏于管教,御下不严,才纵容出这等无法无天、胆大包天之事!”
“都是这个该死的奴才!他......他因怕之前赏花宴上那个下毒的小太监对臣妾下毒。竟......竟敢瞒着臣妾,私自做主,暗中将那人给......给处置灭口了!”
“臣妾也是今日才偶然知晓此事,心中真是惶恐万分,又惊又怒!虽然他十分忠心,但臣妾断不敢留,特将他绑来,听凭陛下发落!臣妾管教无方,亦请陛下责罚!”
丽贵妃语带哭腔,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偷偷观察着昭和帝的反应,心中如同擂鼓。
昭和帝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
他心中早就知晓了全部真相。
眼前这小太监,是一个承担下所有罪责的替死鬼。
丽贵妃这番声情并茂的说辞,不过是一场精心编排的、弃卒保帅的蹩脚戏码。
但昭和帝并未立刻拆穿,只是将目光转向那个抖成一团、几乎要昏厥过去的小太监,语气依旧平淡。
“丽贵妃所言,可是实情?”
他给了这个小卒子最后一个开口的机会,尽管知道答案早已注定。
那小太监早已被这阵仗吓破了胆,精神处于崩溃边缘。
闻言,他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涕泪横流的年轻脸庞。
他拼命地磕头,发出“咚咚”闷响,带着撕心裂肺的哭腔,语无伦次地重复着丽贵妃事先教给他、还以他家人性命威胁他必须背熟的话。
“是......是奴才做的!是奴才鬼迷心窍!奴才该死!奴才只是怕......怕那个贱奴一计不成再加害于娘娘......奴才罪该万死!求陛下开恩!求陛下开恩啊!奴才再也不敢了!......”
昭和帝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他不再多看,随意地摆了摆手,对一旁的吴越吩咐道,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拖下去,送慎刑司。”
“嗻。”
吴越面无表情地躬身应道。
吴越招了招手,两名值守在殿门外的健壮太监立刻快步进来,面无表情,一左一右,毫不费力地将那个还在发出凄厉哭嚎与求饶的小太监从地上架起,迅速拖了出去。
绝望的哀嚎声迅速远去,最终彻底消失在厚重的殿门之外,仿佛从未出现过。
处置完这枚被抛弃的“卒子”,昭和帝的目光重新落回到依旧保持着行礼姿势、脸色苍白如纸、身体微微晃动的丽贵妃身上。
“起来吧。”
昭和帝顿了顿,“此事既已查明,是恶奴胆大妄为,与你无关,你也不必过于惶恐。”
随即,昭和帝没再多说,拿起另一份奏折。
“回宫去吧,朕还有折子要批。”
这种轻描淡写、却又深不见底的态度,反而让丽贵妃更加心惊肉跳。
她不确定昭和帝是否真的相信了她那漏洞百出的说辞?
还是他早已看穿了一切,只是暂时不想追究,或是......在等待着什么?
这种不确定,比直接的惩罚更让她恐惧。
但丽贵妃不敢再多言一个字,更不敢流露出半分委屈或不满,连忙依言,试图起身。
然而,她的双腿早已麻木,刚一站起,便是一阵剧烈的酸麻刺痛,身形控制不住地踉跄了一下,险些软倒在地,幸得身旁的荣锦眼疾手快,及时用力扶住,才勉强没有御前失仪。
丽贵妃强撑着屈膝行礼,声音干涩发紧,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
“臣妾......谢陛下明察。臣妾......告退。”
说完,丽贵妃几乎是半靠在荣锦的身上,一步一顿,姿态僵硬地退出了御书房。
直到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感受到外面的空气和已然黯淡的天光,丽贵妃才觉得自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冰冷的汗水完全浸透,紧紧地黏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