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嵩用力拍了拍墨涵的肩膀,如同在托付一件稀世珍宝:“活着!墨涵!记住老夫的话,无论发生什么,活着才有将来!若事不可为……凉州,永远有你一条退路!”
“活着才有将来……”
这六个字,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撞在墨涵的心口。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苍凉瞬间淹没了他,眼前皇甫嵩那饱经风霜、充满关切的脸庞,竟在恍惚间与另一张刚毅决绝、却又带着无尽悲怆的面容重叠起来。
“乌骓!乌骓!”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兵刃撞击声、战马嘶鸣声,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那是垓下!是那最后的绝地!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绝望。
那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身披残破的玄甲,浑身浴血,如同一尊浴血的战神,却又像一头穷途末路的雄狮。他最后一次抚摸着自己(乌骓)油光水滑、此刻却沾满血污的鬃毛,那双曾睥睨天下的重瞳里,是化不开的悲凉与不舍。
“吾骑汝五载,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今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每一个字都像砸在乌骓(墨涵)的心上。
“吾不忍杀汝,赐汝予彼亭长。彼必善待汝。汝……好好活着!”
最后那一眼,是诀别,是托付,是身为霸王的项羽,对他这匹通灵坐骑,最后的温柔与命令。
活着!
霸王要他活着!
可霸王自己呢?他拒绝了渡江,还有……她……
那个身影,如同烙印般刻在乌骓(墨涵)的灵魂最深处。
虞姬!
记忆的碎片如潮水翻涌:
是她在营帐前,迎着夕阳,身姿矫健如游龙,弯弓搭箭,箭矢如流星般穿云破日,百步穿杨!那专注的侧脸,那绷紧的弓弦,那破空的锐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乌骓(墨涵)就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听着,感受着。那流星穿云箭的轨迹,那发力的技巧,那呼吸的节奏……竟在不知不觉间,如同本能般烙印进了马的灵魂深处。作为一匹马,它(他)无法理解人类的武艺奥妙,但它(他)的身体记住了那韵律,那力量传递的方式!
是她,在最后的营帐中,为霸王舞尽生命中最后一曲。剑光如雪,衣袂翻飞,绝美的容颜上带着凄艳的决绝。那曲《和垓下歌》,字字泣血,句句断肠: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当那冰冷的剑锋吻过她天鹅般的颈项,当那抹石榴红的倩影如折翼的蝶般飘落……乌骓(墨涵)发出了撕心裂肺的长嘶!那是超越物种的悲鸣!是灵魂被生生撕裂的剧痛!
它(他)看到了霸王最后的泪,看到了他冲入汉军如林的矛戟之中……
项羽和虞姬突破乌江,归隐山林后,虞姬总在晨曦微露时,提着裙裾,悄悄来到马厩,带来新鲜的、带着露水的苜蓿草,用那柔荑般的手,轻轻梳理着自己(乌骓)的鬃毛,哼着婉转悠扬的楚歌。她的气息,是清冽的兰草香混合着淡淡的胭脂味,是乱世烽烟中唯一宁静温柔的港湾。
穿越了时空的阻隔,至今仍让墨涵感到怀念,他宁可做一匹马,长伴在虞姬身边。
“墨涵?你……”皇甫嵩察觉到墨涵瞬间的失神和眼底翻涌的、难以言喻的巨大悲伤,有些错愕。那悲伤如此深沉,如此古老,仿佛承载了千年的重量,绝不该出现在一个如此年轻的人身上。
墨涵猛地惊醒,从那段血色的前尘记忆中挣脱出来。眼前的皇甫嵩带着关切,军营的喧嚣重新灌入耳中。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湖的滔天巨浪,指尖因用力握着那柄古朴短剑而微微发白。
“将军保重!”墨涵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将所有翻腾的情绪都强行压入心底最深处。这一礼,敬的是皇甫嵩的知遇之恩,护持之情,亦是对前世那位同样让他“活着”的霸王的无声回应。
皇甫嵩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转身大步走向他那匹雄骏的战马。翻身上鞍,动作依旧矫健。他最后望了一眼这片曾经战斗过的土地,目光扫过送行的将士,在墨涵身上略作停留,随即猛地一挥手:“出发!”
苍凉的号角再次划破长空,沉重的车轮碾过大地,甲胄摩擦发出哗哗的声响。皇甫嵩的大军如同一道沉默的钢铁洪流,缓缓启动,向西而行,卷起漫天烟尘。
墨涵独立营门之外,如同化作了另一尊雕像。他目送着那道远去的烟尘,直到它在地平线上缩成一条模糊的灰线,最终彻底消失。
手中皇甫嵩所赠的古朴短剑传来沉甸甸的凉意。他低头凝视,剑鞘上简单的云雷纹路仿佛蕴含着某种力量。
而只有墨涵知道他身负绝世武功,只是他不愿意暴露锋芒。
霸王戟……
前世,作为乌骓,它日日感受着背上主人那惊天动地的戟法。每一次冲锋,每一次劈砍,那力量的传递,那角度的选择,那睥睨天下的气势……早已融入它的筋骨血脉。那不是学来的招式,而是烙印在灵魂里的战斗本能!
流星穿云箭……
虞姬练箭的身影,箭矢破空的锐响,日复一日地在马厩旁上演。他(它)看着她拉满弓弦,看着她眼神专注如鹰隼,看着她箭出如流星……那种韵律,那种精准,那种穿透一切的气势,同样刻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这些,都是他作为“乌骓”时,用生命旁观、用灵魂记住的遗产。是项羽的霸烈,是虞姬的决绝,是那个时代最璀璨也最悲壮的武道烙印!今生为人,这烙印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在身体的协调性和对力量的感知下,变得更加清晰,如同沉睡的火山,等待唤醒的时刻。
他轻轻抚过剑柄,感受着那粗糙的皮革纹路。前世,他只是一匹马,空有烙印,却无法施展,只能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今生,他有了人身,有了智慧,更有了这乱世烽火作为熔炉!
“活着……才有将来……”墨涵低声重复着皇甫嵩的话,也重复着前世霸王的嘱托。这一次,他不会再是旁观者!不会再让无力感吞噬自己!
他猛地抬头,望向洛阳方向。那帝都的轮廓在燥热的空气中仿佛微微扭曲,如同一个巨大的、即将喷发的火山口。袁隗的杀机,何进的愚蠢,宦官的疯狂,董卓的贪婪……一切都在那金碧辉煌的牢笼里酝酿、发酵。
“虞……”一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却被他死死咬在唇齿之间。静姝公主那双清澈中带着忧惧的眼眸,与记忆中那个舞剑自刎的绝美身影,在这一刻诡异地重合。同样的身陷囹圄,同样的刚烈决绝,同样的……让他揪心!
不!绝不能让历史重演!绝不!
一股前所未有的决绝和力量,从墨涵心底最深处奔涌而出!那不再是前世乌骓的无力悲鸣,而是今生墨涵掌控命运的咆哮!
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走向自己那顶孤零零的营帐。背影在斜阳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孤狼般的坚韧与苍凉。
皇甫嵩走了,带走了大军,也带走了明面上的保护。留在洛阳外围军营的墨涵,如同一只主动踏入蛛网的飞蛾,又像一头潜入狼群的独狼。
洛阳的风,带着令人窒息的燥热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吹动他绛红色的骑都尉官袍。这身华丽的枷锁,此刻却成了他最好的伪装。
他需要时间。需要利用这短暂的“自由”,完成最后的准备,然后……潜入那座即将爆发的火山!
营帐内,他摊开染血的《灵宪》帛书,指尖划过那些玄奥的星图和古篆。师父玄青子的遗命,浑天仪的秘密,这帛书似乎指向一个更古老的传承,或许……也是他在这乱世中安身立命、甚至逆转乾坤的关键!
同时,他唤来了皇甫嵩留下的亲兵队长张骁。一个三十岁左右、面容精悍、眼神锐利如鹰的汉子,浑身散发着百战老卒特有的沉稳杀气。
“张骁,”墨涵的声音平静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带上你的人,立刻化整为零,潜入洛阳!我要知道袁隗府邸、大将军府、十常侍常驻宫苑、以及城门守卫的最新动向!尤其是……西凉董卓军的位置和动向!记住,你们是暗处的眼睛和耳朵,不是刀!收集情报,隐匿行踪,等待我的召唤!”
“喏!”张骁没有任何废话,抱拳领命,眼神中没有丝毫犹豫。皇甫嵩的剑就是信物,眼前这位年轻得过分却深得老帅敬重的都尉,就是他们新的效忠对象。
看着张骁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暮色中,墨涵缓缓闭上眼。前世乌骓的记忆,今生墨涵的处境,静姝公主的安危,洛阳即将爆发的血火……如同无数条丝线,在他脑海中疯狂交织。
他不再是只能悲鸣的战马。
他是墨涵。身负两世烙印,手握星火传承。这洛阳的困兽之斗,这乱世的惊涛骇浪,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