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绸缎，缓缓覆盖住津门的街巷。金粉阁门前的两盏大红灯笼早已亮起，暖黄的光透过镂空的花纹，在青石板路上投下细碎的光影，门内更是人声鼎沸，连空气里都飘着酒肉的香气与弦乐的余韵。
后台的梳妆镜前，云瑾正对着镜子细细调整耳坠。东珠圆润莹白，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恰好衬得她今日穿的墨绿暗纹旗袍多了几分雅致。苏曼丽在一旁帮她整理裙摆，笑着打趣：“你瞧楼下这热闹劲儿，一半是冲你这嗓子来的，还有一半……怕是盼着能撞见陆少帅呢。”
云瑾指尖顿了顿，没接话，只是拿起桌上的胭脂，在两颊轻轻晕开一层浅粉。这几日陆承泽虽没像往常一样日日来听曲，但陈副官总会按时送来些东西——有时是清晨刚采的带露桂花，有时是塘沽港刚运到的鲜海货，昨日还送了一坛绍兴黄酒，说是让她天冷时温着喝。后台的人都心照不宣，连缝补戏服的柳嫂见了她，语气都比之前客气了几分，只是云瑾自己，总不愿把这份在意想得太复杂。
“该上台了。”弦师在门外喊了一声，云瑾深吸一口气，提着裙摆走出后台。穿过喧闹的走廊时，能听到台下客人的谈笑声——有商人在聊最近的商路行情，有学子在争论时局，还有人在念叨着“云姑娘的《津门春》可得多唱两遍”。她走到台口，对着台下微微欠身，弦师指尖一动，二胡的旋律便如流水般淌了出来。
“津门三月柳丝长，商队归帆满河梁……”云瑾的声音清亮又柔和，像是带着初春的暖意，刚一开口，台下的喧闹便渐渐静了下去。有人放下了酒杯，有人停下了交谈，连哭闹的孩童都被母亲捂住嘴，乖乖听着。她闭着眼，沉浸在曲词里，唱到“兵护民安烟火旺”时，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二楼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
那是陆承泽。他穿着一身深灰军装，领口系得整齐，袖口却随意挽着，露出线条分明的手腕。他手里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烟，指尖轻轻摩挲着烟身，目光正牢牢锁在她身上。四目相对的瞬间，云瑾的歌声顿了半拍，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连耳尖都悄悄泛红。
陆承泽眼底浮起浅淡的笑意，没有出声，只是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陈平安静地立在他身后，顺手将雅间的门虚掩上，隔绝了外界的嘈杂。
台下没人注意到这小小的插曲，都沉浸在曲声里。云瑾定了定神，继续唱下去，只是声音里多了几分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陆少帅坐在雅间里，没有像往常一样端着茶，只是单手撑着下巴，专注地听着。
他看着台上的身影，墨绿旗袍衬得她身姿纤细，流光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连唱到“百姓安乐岁无忧”时眼底的光，都让他觉得心头暖暖的——这津门的安稳，不就是为了让这样的笑容多些，再多些吗？
曲子弹到副歌部分，台下有人跟着轻轻哼唱，气氛正热闹时，突然有人在楼下大喊一声：“着火了！东厢房的梁子烧起来了！”
这话像一颗炸雷，瞬间打破了金粉阁的宁静。台下的客人先是愣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混乱的尖叫。有人慌着去抢自己的包裹，有人掀翻了桌子，凳子倒地的声响、女眷的哭喊声、孩童的啼哭声混在一起，原本热闹的大堂瞬间变成了乱哄哄的一锅粥。
云瑾猛地停住演唱，下意识地往二楼看，正撞见陆承泽起身的身影——他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原本温和的眼神里满是锐利，对着陈平厉声吩咐：“快！让楼下待命的弟兄们进来，一半去后院打水，一半守住楼梯口和大门，先把老弱妇孺往街对面的客栈送！告诉弟兄们，谁敢拥挤踩踏，先把人控制住！”
陈平应声冲了出去，脚步声在楼梯上响得急促。陆承泽也快步下楼，军装的衣角在慌乱的人群中扫过，他一边走一边大声喊：“大家别慌！门口宽敞，按顺序走！老人孩子先出去，男人帮着扶一把！”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混乱的人群竟真的安静了些，有人开始主动扶着老人往门口挪。
云瑾站在台上，看着眼前的混乱，心里有些发慌，却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瞥见角落里有个小姑娘被挤得摔倒在地，立刻快步走过去，将孩子抱起来，护在怀里往门口走。刚走到楼梯口，就撞见陆承泽——他正扶着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太，见云瑾抱着孩子，立刻伸手接过：“我来抱，你扶着老太太，慢些走。”
孩子吓得哇哇大哭，陆承泽笨拙地拍着她的背，声音放柔：“别怕，叔叔带你出去找妈妈。”云瑾扶着老太太，看着他平日里严肃的脸上满是耐心，心里忽然泛起一丝暖意。两人护着一老一小挤出大门，街对面的客栈门口已经站满了人，陈平安正指挥着士兵给大家递热水，看到他们出来，立刻迎上来，脸色带着几分焦急：“少帅，出事了！客栈房间早就满了，连柴房都挤了三个人，剩下的人实在没地方安置了！”
陆承泽皱了皱眉，目光扫过人群——有人裹着毯子蹲在墙角，有人靠在门板上打颤，苏曼丽正护着两个年轻姑娘，脸上满是无措。他沉默片刻，转头看向云瑾，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认真：“客栈住不下，你今晚跟我回少帅府。府里有空置的院子，收拾得干净，比在这儿冻着强。”
云瑾愣了一下，下意识想拒绝：“这……不太合适吧？少帅府是重地，我一个歌女……”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陆承泽打断她，目光落在她冻得发红的指尖上，“金粉阁烧了，你没地方去，总不能跟大家一起在街头挨冻。少帅府虽不比你之前的住处自在，但至少能遮风挡雨，还能让厨房给你煮碗热汤。”他顿了顿，声音放柔了些，“你放心，府里的人都守规矩，不会乱嚼舌根，我也会让人好好照看你。”
旁边的苏曼丽也连忙劝：“云瑾，你就听少帅的吧！这大冷天的，在街上待着要冻出病来的。少帅府安全，你去了我也放心，等后续安排好了，咱们再想别的办法。”
云瑾看着陆承泽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周围狼狈的人群，知道再推辞只会给大家添麻烦，终于轻轻点头：“那就多谢少帅了。”
陆承泽松了口气，转头对陈平吩咐：“你先安排人把王师傅、苏姑娘他们送到附近的军营暂歇，军营还有几间空房，先让大家住下，明天再统计需求。我带云姑娘回府，路上你让人多派两个弟兄跟着，注意安全。”
陈平应声去安排，陆承泽又对苏曼丽叮嘱：“苏姑娘，你多照看大家，有任何事，随时让人去少帅府报信。”苏曼丽点头应下，看着云瑾跟着陆少帅往马车的方向走，眼里满是放心。
陆承泽的马车停在街角，黑色的车帘绣着暗纹，车厢里铺着厚厚的羊毛毯，还放着一个暖炉。他先扶云瑾上车，自己才跟着坐进来，又让车夫把车速放慢，别颠着。车厢里很安静，只有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云瑾看着窗外掠过的灯火，心里有些忐忑，却又莫名觉得安心。
陆承泽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你胳膊上的灰还没擦干净，”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递过去，“擦擦吧。刚才在火场，没吓着你吧？”
云瑾接过手帕，指尖触到布料的温热，轻声说：“还好，有少帅在，大家都没慌神。倒是少帅，您的胳膊……”她想起刚才看到他军装袖子上的烧痕，语气里带着几分担忧。
“一点小伤，已经让医官处理过了。”陆承泽不在意地摆摆手，“你别担心我，倒是你，今晚受了惊吓，到了府里好好歇着，明天让厨房给你做些清淡的吃食。”
马车渐渐驶进一条安静的街巷，尽头就是少帅府的大门，门口的士兵见是陆承泽的马车，立刻恭敬地行礼。马车停在府内的庭院前，陆承泽先下车，然后伸手扶云瑾下来——院子里种着几棵老槐树，月光透过枝叶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正屋的灯亮着，一个穿着青布衣裳的老妈子正站在门口等候。
“这是张妈，府里的老人，手脚麻利，”陆承泽介绍道，“你住的院子就在旁边，张妈会照顾你的饮食起居，有任何需要，跟她说就行。”
张妈连忙上前，笑着对云瑾说：“云姑娘，您跟我来，院子已经收拾好了，暖炉也生着了，您进去暖暖身子。”
云瑾对着陆承泽行了一礼：“多谢少帅费心。”
陆承泽点点头，看着她跟着张妈往院子里走，直到身影消失在门后，才转身往正屋走。他知道，让云瑾住进少帅府，难免会有人说闲话，但在他心里，眼下云瑾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他不能让这个在乱世里用歌声温暖人心的姑娘，在失去唯一的依靠后，还要在街头受苦。
云瑾跟着张妈走进院子，院子不大，却收拾得很精致，正屋的门窗擦得干净，屋里的暖炉烧得正旺，空气里带着淡淡的炭火香。张妈给她倒了杯热姜茶，又拿出干净的衣裳：“姑娘，这是府里备用的衣裳，您先换上，湿衣裳我拿去给您烤干。厨房还温着粥，我去给您端一碗来？”
云瑾接过姜茶，喝了一口，暖意从喉咙传到心里，连日来的不安和疲惫，好像都在这一刻消散了些。她看着眼前的一切，想着陆承泽的细心，心里忽然泛起一丝异样的情愫——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能有人这样护着她，或许，这就是乱世里难得的安稳。
窗外的月光更亮了，少帅府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槐树的声响。云瑾知道，今晚过后，她的生活或许会不一样，但她更清楚，陆少帅的这份善意，不是风月场上的逢场作戏，而是两个心怀津门的人，在乱世里最真诚的相互扶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