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志的死,如同秋日最后一片枯叶的飘零,在槐树村并未引起太多波澜。在村民看来,这不过是王家这场漫长悲剧的必然终章,甚至带着一丝“终于都解脱了”的释然。岑卿再次穿着一身素缟,在几个村人的帮助下,将王大志与他母亲合葬。坟前,她哭得哀恸欲绝,几乎需要人搀扶才能站稳,那悲戚无助的身影,坐实了她“克尽妇道、命运多舛”的最后形象。
丧事毕,王家院落彻底空寂下来。只剩下岑卿一人,守着这满院的清冷和沉重的债务。村民们对她愈发同情,时常有妇人给她送些吃食,劝她想开些,年轻守寡,往后的日子还长。
岑卿“感激”地接受着这些善意,脸上总是带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哀愁和茫然,仿佛对未来失去了所有方向。她依旧偶尔去镇上卖饼,次数更少了,神情也愈发恍惚,有熟客关切地问起,她便红着眼圈低声道:“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唏嘘。
暗地里,她的准备已进入最后阶段。
墙洞里的银两和路引被取出,与这段时间积攒的铜钱、散碎银子一起,重新整理。那十两整银她依旧小心藏好,这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其余约莫四两多的散钱,她分成两份,一份贴身携带,一份仔细缝进一件旧棉袄的内衬里。那些试验成功的“五香素肉干”,被她用油纸层层包裹,塞进一个结实的旧包袱,这是她路上的干粮和可能的启动资源。
她仔细研究了那张路引,上面的印章和格式无误。她需要为自己编造一个新的身份和目的地。她选择了距离清河镇数百里外、一个还算繁华的州府——江州府。那里商贾云集,人员流动大,一个外地来的寡妇做点小生意,不会太引人注目。至于姓名……她暂时还没想好,或许可以沿用“岑卿”这个名字?毕竟,这才是她真正的本源。
时机需要精心选择。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或者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都是制造“意外”的好掩护。她需要消失在一条人迹罕至,但又合乎她日常活动范围的道路上。
机会很快来了。初冬的第一场寒流过后,天色连续阴沉了几天,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寒意,预示着一场冬雨即将来临。岑卿像往常一样,告诉邻居要去镇上买些必需品,也许还会卖点饼。她挎着那个熟悉的旧篮子,里面放着几包野菜饼和简单的行李,踏着湿滑的村路出了门。
她没有直接去镇上,而是绕道走向了通往镇子另一条更为偏僻、需要经过一段陡峭山崖的小路。这条路平时很少有人走,尤其在这样的天气里。
天空开始飘起冰冷的雨丝,渐渐沥沥,山路变得泥泞不堪。岑卿小心地走着,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在一处拐弯的陡坡,旁边是长满灌木和乱石的深沟。她停下脚步,仔细确认四周无人。
就是这里了。
她迅速行动起来。她从篮子里拿出那身素色的、打着补丁的旧外衣——这是“李二丫”常穿的衣裳。她将衣服用力在一块尖锐的岩石上撕扯出几道大口子,又狠狠地在岩石棱角和带刺的灌木上摩擦,弄得破烂不堪。然后,她咬破自己的指尖,将鲜血仔细地涂抹在撕破的衣襟、袖口,以及旁边的岩石和荆棘上。血迹不多,但在阴沉的雨天和深色的布料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接着,她将一只穿得半旧的、属于“李二丫”的布鞋,故意甩落到深沟边缘显眼的位置。另一只则扔进了灌木丛深处。
做完这些,她将那只破烂染血的旧外衣碎片,随意地丢弃在陡坡边缘和灌木枝桠上,营造出坠落时被勾挂撕裂的假象。最后,她把那个空了的旧篮子,也滚落到了深沟里。
现场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人雨天路滑,不慎从陡坡失足跌落,衣物被岩石灌木刮破,身体坠入深沟,生死不明。
岑卿冷静地检查了一遍自己的“作品”,确认没有留下明显的破绽。雨水会冲刷掉一些痕迹,但也会让残留的血迹和破烂衣物显得更加真实、惨烈。
她不再停留,迅速换上早已准备好的、一身半新不旧、毫不起眼的深蓝色粗布衣裳,这是她之前偷偷在镇上成衣铺买的。她用一块灰布包头,遮住了大半面容,背上那个装着银钱、路引、素肉干和少量应急物品的结实包袱,最后看了一眼那制造出的“事故现场”,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沿着另一条隐蔽的小径,快速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她的脚步沉稳而坚定,踏着泥泞,消失在茫茫雨幕和山林深处。方向,与清河镇背道而驰。
当天傍晚,雨还未停,岑卿未曾归家的消息就被邻居察觉了。起初只当她在镇上耽搁了,但直到夜幕降临仍不见人影,人们开始觉得不安。联想到她近日的精神状态和这糟糕的天气,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下来。
第二天一早,雨势稍歇,里正组织了几个青壮村民沿着去镇上的路寻找。很快,就有人在那条偏僻小路的陡坡处发现了异常——破烂染血的衣物碎片、一只孤零零的旧布鞋、滚落深沟的篮子……
“不好了!二丫怕是出事了!” 惊呼声在山间回荡。
村民们聚拢过来,看着那触目惊心的现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深沟幽深,灌木丛生,雨水冲刷后更显险恶。有人大着胆子下去搜寻,只找到了更多破碎的衣料和那只篮子,却不见人影。
“这……这怕是掉下去,被山里的野物……” 一个村民颤声说道,后面的话没敢说出口。
所有人都沉默了。看着那深不见底的沟壑和残留的血迹,几乎可以肯定,李二丫凶多吉少。一个刚刚丧夫、无依无靠的年轻寡妇,在这样的雨天失足坠崖,尸骨无存……这结局,虽然惨烈,却似乎又是这个苦命女子注定的宿命。
消息传回槐树村,一片哗然与悲戚。
“可怜啊,真是太可怜了!”
“刚没了男人,自己也没了……”
“怕是觉得活着没指望了,老天爷也不让她活啊!”
“王家这下算是彻底绝户了……”
没有人怀疑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逃离。在所有人看来,这就是一场不幸的意外,是李二丫悲惨命运的最终句点。甚至有人觉得,这对她而言,或许也是一种解脱,不必再独自面对这凄风苦雨的人世。
里正派人去镇上报了官,官府来人查看了现场,也认定是意外失足坠亡,鉴于尸首难觅,便以失踪处理,记录在案。王家的破落院落被贴上封条,那点微不足道的“债务”也随之烟消云散。
槐树村的茶余饭后,又多了一段令人唏嘘的谈资。关于“贞孝媳妇李二丫”的故事,至此,在众人同情与叹息声中,彻底落幕。
而与此同时,在远离清河镇的官道上,一个穿着深蓝布衣、头包灰布、背着行囊的瘦削身影,正踏着坚定的步伐,迎着初冬的寒风,走向通往江州府的岔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