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奶奶应下绣盖头的事,如同一颗温暖的石子投入心湖,让岑卿连日来都沉浸在一种微妙的感动与期待中。她偶尔会去柳奶奶的小院坐坐,不打扰,只是静静看着那双布满岁月痕迹的手,如何在鲜红的缎面上,用丝丝缕缕的彩线,慢慢勾勒出江南水乡的鸳鸯戏水图。每一次去,那图案便鲜活一分,柳奶奶偶尔会与她聊起吴江绣品的某些特定针法或配色讲究,岑卿都默默记在心里。
与此同时,归晚演书的账号下,另一股暖流也在悄然涌动。
这股暖流最初只是零星的涟漪。用户城市种菜小白第一个晒出了照片——盘油亮诱人的腊肉炒笋干,金黄的笋片与暗红的腊肉交织,旁边还配了碗晶莹的白米饭。收到归晚家乡的笋干了!她在博文里激动地写道,泡发了一天,切开来肉质厚实,闻着就是阳光和竹林的清香。按照视频里的做法,先用肥腊肉煸出油,再下笋片爆炒,最后加点蒜苗。天啊!这味道绝了!比我之前在超市买的任何笋干都要鲜嫩爽脆!
这条分享像打开了某个闸门。紧接着,爱吃素的兔子展示了砂锅里奶白色的笋干老鸭汤:奶奶给的笋干,炖了三个小时,鸭肉酥烂,笋干吸饱了汤汁依然保持嚼劲。满屋飘香,八十多岁的老母亲连喝了两碗,说想起了她年轻时在乡下吃到的味道。
随后,各种创意十足的晒图如雨后春笋般涌现。
深夜食堂君用笋干做了日式茶泡饭,翠绿的芥末和粉色的鱼生衬着淡黄的笋干;烘焙小能手别出心裁地做了笋干培根司康,收获一片惊叹;北方面食王展示了笋干猪肉馅的包子,饱满的包子掰开后,馅料油润诱人。
更让人惊喜的是,这些来自天南地北的厨房里飘出的香味,都源自同一个地方——这个藏在群山褶皱里的小村庄。
这笋干确实不一样!泡发率超高,一斤能发出来好多!
阳光晒出来的味道,就是比机器烘的香!炖汤后整个厨房都是竹林的气息!
已经安利给整个办公室了,什么时候还能买?求补货!
求问张婶的酸菜卖不卖?看着太诱人了!
柿饼呢?好期待柿饼上市啊!
这些反馈,远远超出了岑卿最初的预期。她常常举着手机,一条条翻看这些评论和私信,看着自家和村里婶娘们亲手晾晒的笋干,成了别人锅中美味、家宴亮点,一种奇妙的连接感和成就感油然而生。
但甜蜜的负担也随之而来。越来越多的私信涌入:
归晚,还有笋干吗?我想买五斤送人。
酸菜怎么卖?能不能先预定?
你们村的红薯干什么时候做好?我一定要抢到!
能不能帮忙问问村里还有没有野生香菇?
岑卿一个人对着手机,渐渐感到力不从心。统计需求、确认库存、挨家挨户收集货物、检查品质、打包封装、填写快递单、联系快递员上门取件......这些琐碎的事务占据了她大部分时间。常常一整天都在回复消息和打包包裹中度过,连拍摄新视频的时间都被挤压。
岑卿深感个人力量的有限,她意识到,这不再是她个人账号的玩票性质,也不再是偶尔帮邻居们捎带一点东西。这是一股真实的需求,一个可能为整个村子带来改变的契机,但若继续这样零散、无序地发展,不仅难以持久,还可能坏了口碑,伤了乡亲们的感情。
她想了很久,反复权衡。某个午后,她终于放下发烫的手机,没有先去找母亲商量,而是径直走向了村里那座外墙爬满青藤的村委会办公楼。
村长林永富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皮肤黝黑,身材敦实,正戴着老花镜在办公室里核对扶贫表格。见到岑卿进来,他有些意外,放下钢笔笑道:晚晚?怎么有空到叔这儿来了?听说你现在搞那个什么...直播,弄得挺红火,你妈见天儿乐得合不拢嘴。
永富叔,岑卿在他对面的木椅上坐下,深吸一口气,开门见山,我今天来,是想跟您商量个事,可能...关乎咱们村以后的发展。
林永富闻言,神色认真了些,坐直身体,给岑卿倒了杯凉茶:哦?你说说看。
岑卿拿出手机,点开那些晒图和求购的评论、私信,一条条翻给村长看,同时解释着这些山货是如何通过她的视频和直播,被外界看到、喜欢并渴望购买的。她展示了那些来自天南地北的餐桌照片,讲述了网友们对阳光味道的赞美。
林永富起初只是好奇地看着,随着岑卿的讲述,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眼神里透出越来越浓的思索光芒。他接过手机,仔仔细细地翻看着那些评论,特别是那些反复求购和询问价格的留言,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得越来越慢。
叔,您看,岑卿总结道,声音因说了太多话而略显沙哑,现在的情况是,外面很多人想要咱们的东西,笋干、酸菜、野菜干、红薯干、柿饼、土鸡蛋......市场需求是真实存在的,而且不小。但靠我一家,或者几户人家零散着弄,数量不够,品质很难统一稳定,邮寄也麻烦,时间长了肯定要出问题。而且,这毕竟涉及到越来越频繁的买卖,我个人长期做,名不正言不顺,也不太合适。
她顿了顿,看着村长那双见过风浪、此刻却格外专注的眼睛,说出深思熟虑后的想法:我在想,村里能不能......把这件事接过去,统一组织起来?比如,成立一个合作社,或者就以村集体的名义来运作。统一标准收购村民家的合格山货,统一设计简单干净的包装,统一联系靠谱的物流谈个好价格,统一管理账目和分配收益。咱们可以定个章程,什么样的笋干算特级,什么样的算一级,酸菜的咸度、发酵时间怎么控制,都立下规矩。这样,既能保证东西的质量和口碑,也能让更多的乡亲,特别是那些家里有老人、出不去的劳力参与进来,把房前屋后、山野田间的出产变成实实在在的收入。咱们村的好东西,才能真正地、可持续地走出去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只有老旧吊扇在头顶吱呀旋转的声音,和窗外一阵紧过一阵的知了鸣叫。林永富靠在椅背上,摸出包烟,抽出一支在鼻子下闻了闻,又放了回去。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目光越过岑卿,落在窗外远处云雾缭绕的青山上,久久没有说话。
岑卿的心微微提着,她能听到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声。她知道,这个想法对习惯了春种秋收、自给自足、各自为政的村庄来说,可能有些超前,甚至冒险。这需要打破很多固有的观念和习惯。
过了足有一支烟的功夫,林永富才缓缓转过头,看向岑卿。他眼神里没有了刚才长辈式的温和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基层干部的审慎、凝重,以及一丝被点燃的、锐利的光。
晚晚啊,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你这是个好想法,很大胆,叔听了,心里头......很热乎。他话锋一转,眉头却锁得更紧,但是,这里头的事儿,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呐。成立合作社,不是嘴上说说。资金从哪里来?收购的本钱谁出?包装、物流都是先要投入的。品质怎么统一?你张婶的酸菜和李大娘的酸菜,味道就是不一样,谁说了算?定什么标准?收了东西要是卖不出去,砸在手里,损失算谁的?赚了钱怎么分才公平?这些都是牵扯到家家户户切身利益的事,一个处理不好,好事变坏事,到时候埋怨、矛盾就全都来了。
他站起身,在不算宽敞的办公室里踱了两步,指着窗外:你看咱们村,各家过各家的日子惯了。突然要把大家拢到一块儿干一件事,心能不能齐?有人想快点出货,有人想卖高价,有人偷工减料,怎么管?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岑卿迎视着村长锐利的目光,并没有退缩。她点了点头,语气坚定:叔,您说的这些困难,我都想过。正因为难,才需要村里牵头,立下规矩。我们可以慢慢来,先选一两样最成熟、最有把握的,比如笋干和酸菜,找几户最靠谱的人家试点。制定简单的标准,大家一起议,白纸黑字写清楚。启动资金,也许可以申请上面的扶持项目,或者先小规模运作起来。关键是,我们要不要试一试?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这么好的机会,因为怕麻烦而溜走吗?让村里的好东西,继续埋没在山里?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和力量。办公室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窗外那棵老樟树的叶子,在夏日的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也在急切地诉说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