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暑气未消,蝉鸣依旧聒噪,但傍晚的风里已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岑卿在李爷爷家的小院里,对着一堆篾丝,正跟一个逐渐收口的菜篮较劲。她的动作比起初学时要流畅不少,但每到收口转折处,仍显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不留神前功尽弃。
李爷爷坐在她对面的小马扎上,眯着眼,手里没活,只是静静地看,偶尔在她力道用老或者篾丝走向偏差时,用烟袋杆虚虚点一下,并不出声。
院子里只有篾丝摩擦的沙沙声。
忽然,一阵孩童嘹亮的哭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份宁静。是邻居家三岁多的娃儿铁蛋,被他奶奶牵着,哭得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小身子一抽一抽的,委屈得不行。
“咋了这是?”李爷爷抬起眼皮,声音不高,却自带一种让人安定的力量。
铁蛋奶奶一脸无奈:“唉,还不是他爹从镇上给他买了个什么电动小狗,刚玩没两下就摔坏了,不响了,这就闹上了,怎么哄都不行。”
铁蛋举着那个塑料壳已经裂开、露出里面简陋线路的玩具狗,哭得更凶了,仿佛失去了最珍贵的宝贝。
李爷爷没说什么,收回目光,弯腰从脚边的竹屑堆里,随手拣出几根编篮子剩下的、极细极软的黄篾边角料。他那双布满老茧和疤痕的大手,此刻却异常轻柔地动作起来。手指翻飞间,几乎看不清具体的动作,只看到细软的篾丝在他指尖缠绕、穿插、收紧。
岑卿停下了手里的活,好奇地看着。直播间的镜头也下意识地对准了李爷爷的手。
不过几分钟,一只栩栩如生的蟋蟀便出现在李爷爷掌心。长长的触须,鼓鼓的眼睛,强壮的后腿,甚至连翅膀的纹理都用更细的篾丝勾勒了出来,活灵活现,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鸣叫。
李爷爷又用稍宽些的青篾,手指飞快地动作,编了一个小巧玲珑、透气通风的六角蝈蝈笼,笼顶还有个可以开合的小盖子。
他将竹编蟋蟀放进笼子里,递到还在抽噎的铁蛋面前,轻轻晃了晃。
篾笼轻摇,里面的竹蟋蟀微微颤动,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铁蛋的哭声戛然而止,他睁着泪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那个突然出现的小玩意儿,下意识地伸出小手接了过去。笼子很轻,蟋蟀也不会动,但那种天然质朴的形态,却瞬间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他试着用手指碰了碰笼子,又透过缝隙看里面的蟋蟀,脸上还挂着泪珠,嘴角却已经忍不住向上弯起,露出了一个带着泪痕的笑。
“李太公……给小虫虫?”铁蛋奶声奶气地问。
“嗯,拿好了,别摔。”李爷爷摸了摸他的头,脸上皱纹舒展开。
铁蛋宝贝似的捧着那个蝈蝈笼,破涕为笑,被他奶奶牵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早就把那个坏掉的电动小狗忘在了脑后。
直播间里,刚才还在讨论竹篮收口技巧的弹幕,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点燃了:
“我的天!李爷爷这手神了!”
“这么快!就几分钟!一只蟋蟀就编好了?”
“太像了!太可爱了!这蝈蝈笼也好精致!”
“看看孩子那个表情,从大哭到大笑,竹编玩具的魅力啊!”
“求问李爷爷这蟋蟀卖不卖?想买一个给我闺女!”
“同求!还有那个笼子!这比塑料玩具有意思多了!”
“上链接!上链接!晚晚快跟李爷爷说说!”
岑卿看着弹幕,又看看李爷爷。老人已经又恢复了之前那副眯眼打盹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用巧手哄好孩子的不是他。她笑着对镜头说:“大家冷静点,这只是李爷爷用边角料随手编了哄孩子的,不卖的。”
然而,弹幕的呼声并未平息,反而越来越多。岑卿只好暂时关闭了直播声音,凑近李爷爷,轻声把网友们的请求转达了一下。
李爷爷闻言,连眼睛都没睁,只是摇了摇头,语气平淡:“哄孩子的玩意儿,费不了什么事,卖什么钱。”
岑卿知道李爷爷的脾气,不再多劝,重新打开声音,婉拒了网友们购买的要求。
直播结束后,岑卿帮着把院子收拾干净,准备离开。李爷爷却叫住她,把那个刚才编给铁蛋看的、空着的六角蝈蝈笼递给她:“拿着,给你玩儿。”
岑卿接过那个小巧精致的笼子,心里暖暖的:“谢谢李爷爷。”
她拿着蝈蝈笼回到家,给它拍了张照片,发到了“归晚演书”的账号动态里,配文:“李爷爷的随手之作,非卖品,仅分享这份手作的温度与童趣。[图片]”
动态发出后,点赞和评论飞速增长,大多是表达对李爷爷手艺的惊叹和对这种质朴童趣的怀念。
在一片赞美声中,一条长长的私信引起了岑卿的注意。发信人的Id叫“都市倦鸟”,头像是一个坐在电脑前、背影显得有些疲惫的年轻人。
“归晚你好,冒昧打扰。今天看了直播,看到李爷爷编那只竹蟋蟀和笼子,心里特别受触动。不单单是因为手艺精巧,更是因为……那种感觉。我小时候在乡下外婆家长大,外公也会用竹篾给我编各种小动物,蚱蜢、小鸟、小篮子。那时候没什么钱买玩具,但这些竹编的小玩意,却是我最宝贵的财富,陪伴了我整个童年。”
“后来我到城里读书、工作,成了所谓的‘都市白领’,每天对着电脑、报表、开不完的会,挤着永远那么拥挤的地铁,回到租来的小房子里,常常觉得疲惫又空洞。看到李爷爷编竹蟋蟀的那个瞬间,好像一下子把我拉回到了那个有蝉鸣、有稻草香、有外公粗糙温暖大手的夏天。”
“我知道我这个请求可能很唐突,也很不现实……但我还是想问一下,李爷爷……他收徒弟吗?我不是一时冲动,我是真的,很想学。想在下班之后,在周末,能有一点时间,不去想KpI和房价,就安安静静地跟着老师傅,学一门扎根于土地的手艺。哪怕只是学个皮毛,能编个小玩意儿给自己,或者将来给我的孩子,感觉也是一种慰藉和传承。”
“如果李爷爷不收,或者你觉得不合适,也没关系。无论如何,谢谢你和李爷爷,让我在这个加班的夜晚,看到了一片不一样的星空。”
岑卿反复看着这条私信,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对方那份真诚的渴望和都市生活带来的倦怠。她想起自己刚回青山坳时的那份迷茫,也想起在李爷爷这里学艺后,内心逐渐获得的平静与力量。
她没有立刻回复,而是第二天一早,又去了李爷爷的小院。
今天李爷爷正在编一个大的背篓,手法稳健。岑卿没有直接提私信的事,而是先跟着学了一会儿,然后才状似无意地,把“都市倦鸟”的那段话,慢慢地、用自己的方式复述了一遍给李爷爷听。她没有强调对方想拜师,只是重点描述了那个城里年轻人对童年、对外公、对竹编那份情感的怀念,以及他在都市快节奏下的疲惫和想要寻找内心宁静的渴望。
李爷爷编着背篓的手没有停,篾丝在他手中发出规律的声响。直到岑卿说完,院子里安静了好一会儿,只有竹篾摩擦的声音。
过了许久,李爷爷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城里娃娃……吃得了这苦?”他抬起眼皮,看了岑卿那双因为连日练习而伤痕累累的手一眼,“你看你这手。”
岑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笑了笑:“刚开始是挺苦的,但现在觉得,心里踏实。”
李爷爷又不说话了,继续手里的活计。直到一个背篓的底部大致成型,他才放下工具,拿起旁边的旱烟袋,在鞋底上磕了磕,却没有点燃。
“你让他……先来看看。”李爷爷望着院门外被阳光照得发亮的树叶,语气没什么起伏,“看看这院子,看看这竹子,看看这满手的刺和茧。看完了,要是还想学,再说。”
岑卿明白了李爷爷的意思。这不是拒绝,而是一种更谨慎的、对双方都负责任的态度。这门手艺需要的是真正的热爱和坚持,而非一时兴起的冲动。
“好,李爷爷,我明白了。”岑卿点头,“我会转告他的。”
回到家,岑卿给“都市倦鸟”回复了私信,将李爷爷的意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并提醒他,学竹编远没有看起来那么诗意,需要极大的耐心和付出,甚至不免受伤,让他慎重考虑,如果只是好奇或想减压,或许有其他更轻松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