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岑卿几乎没怎么合眼。
鸡汤最终只喝了几口,推说不太饿。李素珍担忧地摸了摸她的额头,嘟囔着“是不是累着了”,也没多问。林建国看了她几眼,沉默地收拾了碗筷。
躺在熟悉的床上,窗外是熟悉的虫鸣,枕边是熟悉的、阳光晒过的味道。但今夜一切都不同了。徐明远那句“羡慕你”和李素珍那声“晚晚”在脑海里交替回响,像两根不断收紧的绳索。
她翻来覆去,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闭上眼,就能看到林晚在那间破旧出租屋里,对着《凤唳九天》那张薄薄的合同哭泣的样子;看到她躲在角落看主演对戏时专注的眼神;看到她因为一个丫鬟角色反复练习仪态的执着。
那些属于林晚的记忆,此刻变得异常清晰,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她的良心。
她猛地坐起身,黑暗中摸索着打开那个旧行李箱,从最底层翻出林晚的笔记本。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她摩挲着封面上磨破的边角。不用翻开,她也能记起里面密密麻麻的字迹,那些对角色近乎虔诚的分析,那些表演理论的摘抄,那些写下又划掉的、关于未来的憧憬。
“好好演完一部戏。”
那个执念简单得令人心酸,却又沉重得让她无法呼吸。
她算什么?一个鸠占鹊巢的幸运儿?一个用“现实”和“责任”包装自己懦弱的逃兵?
徐明远羡慕她“有根”。可这“根”是林晚的。她岑卿的“根”在哪里?是那些在总裁文中被碾碎的公司,是那些在魔尊掌下灰飞烟灭的村庄,是无数个连挣扎都来不及就消失的“路人丁”……那些才是她真正的来处,是由绝望和求生欲凝聚成的集合。
她来到这里,接续林晚的人生,最初不就是为了“活下去”,并完成契约吗?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贪恋起这份安稳,甚至想在这里“扎根”了?
一种强烈的焦躁攫住了她。她不能再这样下去。必须立刻做点什么,朝着林晚梦想的方向,哪怕只是一小步。
她拿出手机,信号格微弱地闪烁着。她点开浏览器,生疏地输入“演员”、“试镜”、“影视城”这些关键词。屏幕上跳出大量信息,各种剧组招募、选角通告,真假难辨。她一条条看下去,试图从中找到一丝可能。
可看得越多,心越沉。那些要求“形象好、气质佳、有经验”的条件,那些需要“附大量生活照、艺术照、视频资料”的流程,那些看似机会实则可能充满陷阱的“内部推荐”……这一切,离现在的“林晚”——这个穿着朴素、皮肤晒成小麦色、双手带着薄茧和伤痕、生活在偏远山村的“林晚”——实在太遥远了。
她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能拿得出去的简历。难道要写“青山坳合作社理事”、“归晚演书主播”、“李爷爷竹编学徒”吗?
荒谬感涌上心头。
她烦躁地关掉手机,重新躺下,睁着眼睛直到天色蒙蒙发亮。
第二天,她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精神有些恍惚。帮着母亲做早饭时,差点把盐当成糖。李素珍担忧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她草草吃了点东西,说要去合作社看看,便出了门。
走在村里,阳光明媚,村民们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孩子们欢笑着从她身边跑过。张婶看到她,还特意从院里跑出来,塞给她两个刚摘的西红柿,笑着说多亏了合作社,她家今年光笋干就多卖了好几千块。
这一切曾经让她感到充实和温暖,此刻却像无形的枷锁。每一份善意,每一句感谢,都在提醒她此刻拥有的、本不属于她的一切。
她走到村委会,林晓峰正在电脑前处理订单,看到她,高兴地说:“晚晚姐,正好你来了!你看,咱们野菜酱的复购率又创新高,好多客户留言夸呢!”
她勉强笑了笑,应付了几句,心思全然不在那些销售数据上。她看着窗外合作社仓库里忙碌的身影,看着院子里停着的那台崭新的、用合作社收益购买的拖拉机,一种强烈的抽离感笼罩了她。
这些成就,是“归晚”的,是合作社理事“林晚”的,但不是那个渴望站在镜头前演戏的“林晚”的。
她找了个借口离开村委会,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李爷爷家的小院附近。
她没有进去,只是远远站着。院子里,徐明远正跟着李爷爷学习如何将刮好的篾丝进行“分丝”,动作依旧笨拙,表情却异常专注。李爷爷在一旁看着,偶尔指点一两句。
徐明远脸上那种纯粹的、因为学到一点新东西而焕发的光彩,刺痛了她的眼睛。
他曾是都市里被掏空的浮萍,如今在这里找到了暂时的锚点。而她呢?她这个本该去完成另一个灵魂梦想的人,却在这里,像一个真正的村民一样,为了合作社的业绩和竹编的进步而或喜或忧。
她觉得自己分裂成了两半。一半是“归晚”,扎根于这片土地,背负着村民的期望;另一半是“林晚”(或者说,承载着林晚执念的岑卿),渴望着那个光影交织的舞台。
而这两半,正在将她向不同的方向撕扯。
她默默转身离开,没有惊动院子里的人。
回到家,她把自己关进房间,再次拿出林晚的笔记本。这一次,她翻开了它。一页页,看着那些娟秀的字迹,那些对表演的热爱几乎要溢出纸面。
她拿起笔,想在空白处写点什么,却迟迟落不下去。
写什么?写“对不起,我忘了你的梦想”?写“再等等,等我处理好这里的一切”?
都是借口。
她放下笔,将脸深深埋进笔记本里,闻着陈旧纸张和淡淡墨水的味道。
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村庄再次被暮色和炊烟笼罩,安宁而祥和。
但岑卿知道,她偷来的宁静,到此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