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平原的春色,浓得化不开。金黄的油菜花田如同巨大的织锦,铺展在青翠的稻田之间,一直蔓延到天际黛色的岷山脚下。暖风裹挟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新翻苜蓿的清香,在平原上徐徐流淌。然而,此刻的蜀郡太守府大堂之内,气氛却与窗外的和煦截然相反,冰冷得如同腊月的剑阁寒风。
诸葛亮端坐于主位那张简朴的木案之后,羽扇轻搁于案角,并未执于手中。他不过弱冠之年稍长,面容清癯,目光却沉静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身着一件半旧的青色深衣,仅腰间丝绦系着一枚温润的玉玦,再无他饰。案上堆叠的竹简、帛书被分门别类,摆放得一丝不苟。堂下,蜀地新归附的各郡县令、本地大族的族长耆老、从南阳跟随而来的旧属文吏,以及刘备特意拨付的几名老练军吏,数十人分列两旁,肃然而立,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空气凝滞,唯有堂外偶尔传来几声鸟鸣,更衬出堂内的死寂。
诸葛亮的视线缓缓扫过堂下诸人,最终落在一个微微发福、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身上——李严,字正方,原刘璋麾下重将,西川本地势力的重要代表,此刻被委任为犍为郡守。
“郡守李公,”诸葛亮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冰珠落玉盘,敲在每个人心上,“去岁秋收后,犍为郡府库清点,少稻谷七千石,新织蜀锦四百匹。太守府月前遣吏核验,查有豪右庞寿、李昂、张勉三人,结党营私,勾结仓吏,以陈年霉谷、粗劣葛布冒充新谷上等锦,偷换入库官粮官锦。所窃粮帛,大半已由李公家仆,经青衣水私运出境,售于荆州米商,所得巨万。此案,人证物证俱在,铁案如山。”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直刺李严,“李公身为郡守,掌一郡钱粮刑名,对此竟言毫不知情?亦或,本就是尔等共谋?”
“嗡”的一声,堂下瞬间炸开了锅!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重击震得心神失守。庞寿、李昂、张勉皆是犍为乃至蜀中排得上号的豪强大户,依附于李严门下,众人皆知。诸葛太守这是要拿李正方开刀?而且是如此狠辣,不留半分情面!
李严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额角青筋暴跳,猛地抬头,眼中射出怨毒与惊惶交织的光芒:“诸葛亮!你…你血口喷人!此乃小人构陷!庞、李、张三族乃蜀中良善,素有清名,岂容你新来乍到便随意污蔑!分明是你欲借机铲除异己,打压我蜀中旧人!” 他声嘶力竭,唾沫横飞,试图用声势掩盖心虚。
“构陷?”诸葛亮神色不变,只微微抬手。侍立一旁的青年文吏马谡(字幼常,诸葛亮重点培养的年轻人才)立刻上前一步,声音洪亮,将一应证据——经手的仓吏画押口供、私运船只船主的指认、截获的部分转运粮帛清单、荆州米商收到货物的部分票据抄本(来自“群星会”共享的兖州票据格式样本,被诸葛亮稍加改造用于本地商业凭证)——清晰有力地高声宣读出来。每念一条,李严的脸色就灰败一分,堂下那些原本还想声援李严的本地豪族代表,也纷纷噤若寒蝉,眼神闪烁,脊背爬上寒意。证据链严密得令人绝望,庞寿等人绝非无辜,而李严的管家参与其中,他本人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这诸葛亮,竟在不动声色间,已将他们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李正方,你还有何话说?” 待马谡念罢,诸葛亮的声音恢复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
李严浑身颤抖,嘴唇哆嗦着,环顾四周,却发现曾经称兄道弟的本地豪强们纷纷避开他的目光,无一人敢与他对视,更遑论出头。巨大的恐惧和屈辱攫住了他,他猛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府君!诸葛府君!下官…下官一时糊涂,受奸人蒙蔽,驭下不严,致使仓廪受损!甘愿受罚!但求府君念在下官昔日微功,亦为蜀中安宁,宽宥则个!下官愿献出家财,填补府库亏空!” 他磕头如捣蒜,只想保住性命和家族的根基。
诸葛亮沉默片刻,羽扇的影子在他清俊的脸上投下深邃的轮廓。堂下死寂,几乎能听到李严额头撞击地面的砰砰声和粗重的喘息。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这位年轻得过分却又深不可测的诸葛府君的最终裁决。他是在立威吗?会不会雷声大雨点小,最终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毕竟李严根基深厚,牵一发而动全身。
“蜀地初安,百废待兴。”诸葛亮终于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大堂内回荡,“然,法度乃立国之本,公义为治政之基。若法纪废弛,豪右横行,侵占国孥,鱼肉乡里,则新法不行,仁政不施,蜀中永无宁日。” 他的目光锐利地掠过堂下每一张面孔,无人敢与之对视。
“李严,身为郡守,结党营私,监守自盗,证据确凿。按大汉律及新颁《蜀科》:贪墨官粮官帛价值千石以上者,斩立决,籍没家产充公。涉案庞寿、李昂、张勉三人,同罪论处。一干仓吏、家仆,按律流放南中烟瘴之地,遇赦不赦。其土地田宅,收归郡府,分发予犍为郡无地流民及有功军士耕种。”
“轰!”
这判决如同惊雷炸响!斩立决!籍没家产!这哪里是惩戒,这是要将李严连根拔起,连同依附他的三个豪强家族一并铲除!
李严彻底瘫软在地,面无人色,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几个被点名的豪强族长更是直接吓晕过去两个,被衙役如死狗般拖了出去。堂下众人,无论本地旧人还是荆州新锐,无不骇然变色,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诸葛亮初至蜀中,竟敢如此狠辣果决!这已不是立威,而是血淋淋的宣告——在蜀地,法大于情,律高于势!谁敢伸手,必将付出血的代价!
“即刻押赴市曹,明正典刑!” 诸葛亮的声音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几名神情冷肃、身披玄甲的荆州军士应声而入,铁钳般的手抓住瘫软的李严和另外两个勉强还站着的家主,拖着他们就往外走。李严终于爆发出绝望的嘶嚎:“诸葛亮!刘备!你们不得好死!蜀中豪杰不会放过你们的!啊——!” 声音凄厉,迅速远去,最终消失在府衙之外。
大堂之内,落针可闻。血腥的气息仿佛还弥漫在空气中,众人心头沉甸甸的,充满了对这位年轻诸葛府君的铁血手腕的敬畏与恐惧。然而,在这片死寂与恐惧之下,几个出身寒门、饱受豪强欺凌的小吏和县令眼中,却悄然燃起了一簇微小的火焰——那是看到了公道的希望之光。
“诸位,”诸葛亮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平静得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寻常公务,“国之重器,在民在粮。豪强兼并,非独蜀地之病,实乃天下沉疴。今日之事,非为杀戮,而为正法度,清积弊,开蜀地新生之机。” 他拿起案头一卷厚厚的图册,站起身,走到堂中悬挂的巨大蜀郡地图前。
“自今日起,《蜀科》即为全境通法,上至州郡,下至乡里亭长,一体遵行。凡有敢欺压良善、隐匿田亩、抗缴赋税、私蓄部曲者,李严、庞寿之辈,即是前车之鉴!” 他的话语带着金石之音,敲在每个人心头,无人敢有半分质疑。
“然,徒法不足以自行。欲使民富足,国用充盈,必先固其本。蜀地之富,首赖这天府膏腴沃土。” 他用羽扇指向地图上岷江冲出群山,在平原上蜿蜒如带的标记,“都江堰,李冰父子所遗之泽被千载的无双伟业!然据工曹所查,此堰因年久失管,淤塞严重,鱼嘴分水堤已有倾颓之象,内江外江水量失衡。去岁灌县、郫县已有局部春旱,若再遇大水,后果不堪设想!”
他转身,目光灼灼地看向一位须发皆白、面容黝黑、双手布满老茧的老者——那是他从南阳带出、专精于水利的老工师陈堰。“陈工,都江堰岁修疏浚,乃蜀地命脉所系,刻不容缓!着你即刻为都水令,抽调各郡刑徒、壮丁共五千人,再从军中拨调一营兵卒听你调遣护卫,并联合当地熟知水情的堰工、老农!务必于夏汛来临前,深淘滩,低作堰,整固鱼嘴,畅通宝瓶口!所用工具,按主公(刘备)从襄阳匠作营所获新式图谱打造的铁制锸、钁(类似铁锹、镢头),我已命匠作营日夜赶制,三日内分批送至工地!所需粮秣、工钱,由州府直接拨付,任何人不得克扣!我要你立军令状,完不成,提头来见!”
老工师陈堰激动得浑身颤抖,他毕生钻研水利,深知都江堰对蜀地意味着什么。此刻得此重托,更得新式工具和人手保障,他猛地一揖到地,声音洪亮而哽咽:“府君放心!老朽豁出这条命,也必使都江堰焕然一新,保我蜀中安澜!若有差池,自当领死!”
“好!”诸葛亮颔首,目光转向另一位面容精干的中年官员,“王累(原刘璋主簿,以其精于计算和刚直不阿被诸葛亮留用擢升)。”
“下官在!”王累出列,躬身听命。
“你领度支、工曹两部,即刻行文各郡县:凡无主荒地、官田、以及此次依法抄没之田产,皆依《蜀科》之《垦荒令》与《授田令》,优先分授予流民、赤贫农户及有功军士之家属。每户授田上限五十亩,课税十五税一,十年不变。所需耕牛、新式农具——如曲辕犁、耧车(播种工具),由官府统一租借,收取微息。另颁《劝农令》:凡开垦荒地、植桑养蚕、精耕细作产出显着者,免除当年部分赋役,并赐‘力田’匾额及帛布嘉奖!”
“遵命!”王累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此法若能推行,蜀地将再无流离失所之民,百姓有恒产则生恒心,根基立时稳固!
“此外,”诸葛亮的声音透出一丝急切,“去岁荆州‘群星会’所传之占城稻种,在荆南试种大获成功,其耐旱早熟之性远超本地稻种。我已请得少量良种,命你于成都近郊择良田百顷,由老农悉心试种,详录其播种、生长、收割、产量及适口性,务必摸索出一套适合蜀地水土的种植规程!若成,来年秋后务必推及全境!蜀锦虽贵,民以食为天,稻米丰足,方是根本!”
“下官明白!必竭尽全力!”王累再次深深一揖。他知道这占城稻的意义,一旦在蜀地推广成功,其增产潜力将远超那些花团锦簇的蜀锦。
解决了水利和农业的根本,诸葛亮的羽扇移向了地图上标注着“锦官城”的位置,那里是蜀锦生产的中心。“蜀锦,金玉其质,乃天府之国馈赠天下之瑰宝,亦为府库重要财源。然其织造之法,素为各家作坊秘传,‘五十综五十蹑’,工序繁复,产量有限,且多为豪族垄断,寻常百姓难得其利。” 他看向侍立一旁、神情专注的马谡,“幼常,你精于格物算学,此番随主公在襄阳,曾观兖州传来之新式织机构造图谱与原理详解,可有心得?”
马谡精神一振,朗声道:“回先生!确有心得!其核心在于简化提花机构(相当于织机的‘大脑’),以花本(程序化的图案信息载体)替代繁复的综片与踏杆(蹑),更辅以连杆、齿轮传动,使力更省,操作更简。学生细细揣摩,结合蜀锦提花之需反复演算,已草绘出一种新式‘十二综十二蹑’提花织机图样,虽不及兖州设想中之水力驱动之‘多综多蹑’织机精妙,然比之旧法,效率至少可提升三倍!且操作相对简化,可培训更多妇孺参与其中!”
“善!”诸葛亮眼中流露出少有的赞许,“将图样交予匠作营大匠,集思广益,加以完善。在锦官城设立‘官营织造坊’,招募良工巧匠,以此新机为核心,统一规格、工艺、图案,集中织造精品蜀锦,专供州府贸易及赏赐所用!所需原料生丝,由州府统一向蚕户平价收购,或与蚕桑大户签订契约,确保来源稳定优质!”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凌厉:“同时,颁行《工坊令》:严令禁止各地豪族私设工坊,以‘秘法’为名垄断技艺、压榨工匠、囤积居奇!现有之民间织户,凡愿将织机、匠人登记造册,接受州府工曹统一指导,按官营坊之工艺标准生产,并缴纳合理商税者,其织机可保留,产品可自行销售,州府予以保护!但若胆敢阳奉阴违,继续行垄断压榨之实者…” 他没有说下去,但冰冷的目光扫过堂下几个以织锦起家的豪族代表,那几人顿时汗流浃背,噤若寒蝉。李严的血迹未干,谁敢此时触其逆鳞?
“主公仁德,深知民间疾苦。”诸葛亮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怀,“此番入蜀,带来荆州新设之‘平准仓’经验。我意,在成都、江州(重庆)、雒城(广汉)三地,立即设立‘平准仓’!于夏秋粮丰谷贱之时,由州府出本钱,以略高于市价收购余粮储入;待春荒或灾年谷贵之时,再以略低于市价售出,平抑粮价,赈济贫弱,使囤积居奇之奸商无所施其技!仓廪实,则民心安,社稷稳!此事由王累总领,务必账目清晰,出入有据,需多方核验,杜绝贪腐!” 他的目光再次掠过众人,带着无声的警告。
一道道清晰而务实的政令从诸葛亮口中发出,如同精密的齿轮开始咬合转动:
设立“劝学所”:于各乡亭,以村中识字老农或寒门士子为“劝学师”,每日傍晚或农闲时,在公屋(如祠堂、义学)教百姓子弟及愿学者认识三百常用字、习百以内加减算数、背诵《劝农歌》、《节气歌》、《律法要略》(诸葛亮亲自编写的简易普法读本)。
推行“保甲联防”:十户为一甲,设甲长;十甲为一保,设保正。联保连坐,守望相助,防盗防匪,协助官府维持治安、传递政令、组织生产(如集体修渠、防火)。
驿道整修与烽燧重建:动用刑徒、流民及当地劳役,首先打通并加固连接汉中(荆州方向)与南中(云南方向)的主干道,沿途设立驿站、烽燧,确保信息传递与军队调动畅通。
军屯与精兵:命赵云在成都平原外围的军事要地(如绵竹、白水关)主持军屯,以战养战,减轻民负。同时,从荆州带来的老兵和新募蜀中勇壮中精选悍卒,由赵云亲自训练教导,以兖州传来的部分新式战阵、武艺为基础,结合蜀地特点,打造一支小而精悍的“解烦兵”(此为诸葛亮为这支新军暂定之名),作为关键时刻的锋锐力量。
大堂内的气氛,从最初的肃杀冰冷,渐渐转变为一种凝重而充满张力的忙碌。每个人都被赋予了清晰的目标和沉重的责任,再无暇去惊恐或抱怨。诸葛亮如同一部庞大而精密的机器核心,将蜀地这架沉睡已久的战车,强行拉上了他规划好的轨道。汗水开始在许多人额角渗出,压力如山,却无人敢懈怠。
……
春去夏至,蜀地宛如一台被重新校准、加足了燃料的机器,在诸葛亮那双无形之手的推动下,轰然运转起来,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活力与效率。
都江堰工地,岷江奔流。数千名精壮的刑徒和征召来的民夫,在军士的监督和保护下,顶着初夏的日头,喊着整齐的号子,挥汗如雨。陈堰老工师拄着一根竹杖,日夜守在工地上,脸颊晒得黝黑脱皮,眼睛却亮得惊人。他们先用巨大的人力水车(诸葛亮草图启发改造)将关键河段的水暂时排开,露出河床。新打造的铁锸铁镐比旧时的木石工具不知锋利了多少倍,深挖那些淤积了不知多少年的沙石淤泥(“深淘滩”)。兵卒们喊着号子,将巨大的竹笼装满了卵石,一层层垒砌加固着鱼嘴分水堤和宝瓶口的咽喉地带(“低作堰”)。工匠们则指挥着用滑轮组(墨家遗法结合诸葛亮简易力学应用)吊装沉重的条石。工地上尘土飞扬,人声鼎沸,却忙而不乱,进度远超以往任何一次岁修。浑浊的江水被规束着,驯服地按照人的意志流淌,滋养着下游万顷良田。沿岸无数的农夫翘首以盼,眼中充满了久旱逢甘霖般的期待。
广阔的成都平原上,阡陌纵横如画。新划分的田亩里,赶上了春耕尾巴的流民们,在官府派出的农官指导下,小心翼翼地播下了占城稻的种子。那些分到了土地、租借到了新式曲辕犁和耕牛的军属和贫农,更是干劲十足。挥舞着轻盈省力的铁犁,翻开的泥土带着油亮的黑光。耧车在平整的土地上划出笔直的浅沟,种子均匀地撒落。田间地头,竖起了刻着“力田”二字的石碑,这是对勤劳者的褒奖,也是无声的激励。金黄的油菜花谢了,结满沉甸甸的菜籽;新插的秧苗在阳光下舒展着嫩绿的腰肢,一片生机勃勃。偶尔有身穿皂衣的劝学师,在田间陇头,趁着农人歇息的片刻,用树枝在泥地上画字,教几个稚童或青年汉子认“田”、“禾”、“水”、“家”,引来阵阵好奇而专注的目光。
锦官城内,气氛尤为紧张而充满变革的气息。靠近官府的一片区域被划定出来,高大的围墙正在砌筑,官营织造坊的雏形初现。匠作营内炉火熊熊,铁锤叮当,木屑纷飞,木匠和铁匠们正对照着马谡主持改良的“十二综十二蹑”提花织机图谱,紧张地试制着核心部件。几个老织锦匠被请来,围着一张草图激烈讨论着,时而摇头,时而恍然拍腿。那些心存侥幸、试图凭借“祖传秘技”继续垄断的小作坊主们,被工曹吏员拿着刚颁布的《工坊令》找上门来,登记造册,要求限期整改,必须使用符合州府标准的工具和工艺。有人试图贿赂,却被吏员冷着脸严词拒绝,并厉声警告其下场将如李严。无奈之下,只得收起小心思,乖乖接受官府的“指导”。丝线的光泽、梭子的穿梭声、以及匠人们对新织机的期待与忐忑,交织在这座古老织城的上空。
成都城东,巨大的官仓区旁,三座新起的“平准仓”已然矗立,仓墙厚实高耸。王累带着一队精干的小吏,正在紧张地清点着从各地收购来的第一批夏粮。粮车络绎不绝,赤膊的力夫喊着号子将沉甸甸的麻袋扛进仓中。王累亲自拿着账簿,与各乡农官、粮商代表一一核对斤两、品质、价格,一丝不苟。旁边一间小屋内,算盘声噼啪作响,几个年轻的账房吏员正在飞速计算着收支。仓外,一些闻讯而来的贫苦百姓,远远地看着那如山堆积的粮袋,眼中充满了安定与希望。他们知道,当灾荒或奸商抬价时,这里有低于市价的粮食,那是活命的根本。
赵云的身影则活跃在平原与山地的交界处。他在靠近白水关(入汉中要隘)的一片丘陵地带,划定了军屯区。一面训练着那些挑选出来的彪悍蜀卒,教授着来自兖州改良过的军阵配合与搏杀技巧(更强调小团队配合与地形利用);一面亲自挽起袖子,带领军士和随军家属开垦荒地,引水灌溉,种植耐旱的粟米、豆菽,饲养猪羊,力求驻地粮秣尽量自给。汗水浸透了他的战袍,阳光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晒得黝黑,但那双明亮坚定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懈怠。他要为玄德公在蜀中锻造出一柄真正的、随时可用的利剑。
诸葛亮的木轮车(为节省马力,他出行常乘简易木车)奔波在蜀郡各县之间。他极少端坐在富丽堂皇的太守府中发号施令。田间、河堤、工坊、驿道,甚至乡间的“劝学所”茅屋,都是他常去的地方。他随身带着一个木匣,里面是特制的炭笔和裁剪整齐的蔡侯纸(得益于“群星会”共享的造纸术改进,以及蔡琰推广的纸张应用),随时记录所见所闻和涌现的想法。他的身影清瘦,布衣简从,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所到之处,官员、工头、农人无不肃然躬身。
朝堂的倾轧?后宫的阴谋?这些似乎都与这位年轻的蜀郡太守无关。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这片土地上每一寸土壤的改良、每一滴水的引导、每一粒种子的生长、每一缕丝线的织就之中。他像一个最高明的园丁,以法为规,以民为壤,以工技为锄,以教化如雨露,精心地、细致地、近乎苛刻地雕琢着他理想中的天府之国蓝图。他的高效、廉洁、公正,以及对民生疾苦的切实关怀,如同清冽的山泉,渐渐涤荡着蜀地因战乱和豪强压榨而淤积的污浊,浸润着民心。
短短数月,蜀地气象焕然一新。压抑的死气被蓬勃的劳作取代,混乱的秩序被严明的法度匡正,贪婪的攫取被公平的分配与对未来的希望所化解。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机,在这片被群山环抱的沃土上苏醒、蔓延。流民安定了,农夫有了盼头,工匠有了新的活力,商路开始恢复,就连那些被削弱但未被铲除的本地世家,在巨大的现实压力和看得见的利益(如参与平准粮收购、提供生丝原料)面前,也不得不暂时收敛爪牙,小心地适应着新的规则。
……
夏末的一个黄昏,诸葛亮刚从城外视察新开垦的屯田区归来,风尘仆仆。马谡脚步匆匆地迎了上来,脸上带着一丝凝重,手里拿着一卷用火漆封着的帛书和一张折叠的纸片。
“先生,荆州急报!主公亲笔!” 马谡将帛书双手奉上,声音压得很低。
诸葛亮的心微微一沉。若无极其紧要之事,主公不会动用这种最高级别的加密信使(使用两人约定的特殊暗语书写)。他迅速接过,走到灯下,熟练地剔开火漆,展开帛书。刘备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但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却是深深的忧虑。
信的内容并不长,却字字千钧:中原腹地,曹操、袁绍治下的兖、豫、冀核心数州,爆发了来势凶猛、前所未见的可怕瘟疫!症状极其凶险,高烧不退,咳嗽带血,皮肤甚至出现溃烂黑斑!传播极快,染病者十之七八难逃一死!更可怕的是,疫情正沿着商路和水路迅速蔓延,许昌、邺城几近瘫痪,城门封锁,流民四散,恐慌如同野火燎原!荀彧在信中多处提到,若非曹操以铁腕强行压制,局面早已彻底失控。刘备忧心忡忡,一方面说明荆州已紧急加强沿边关隘检疫(效仿甄宓在邺城太医院推行的隔离观察法),严防死守;另一方面,更担忧这前所未见的瘟神万一突破封锁,侵入荆州乃至刚刚安稳下来的蜀地,后果不堪设想!信中恳请诸葛亮务必未雨绸缪,加强蜀地各关隘(尤其是北向的阳平关、米仓道,东向的江州水道)的检疫力量,储备药物(尤其是清热解毒之物),并在成都仿效邺城,设立隔离病坊,以防万一。信的末尾,刘备提及已收到甄宓通过“群星会”特殊渠道散发的《防疫十要》手册抄件(由蔡琰主持在许都印刷),随信附上,望亮弟仔细参详,因地制宜,早做准备。
诸葛亮展开那张折叠的纸,正是《防疫十要》。上面清晰地写着:
严控关隘,疑似病患即刻隔离观察,严禁进入。
疫区来人物品,须经烟熏、曝晒、沸水煮洗。
设立隔离病坊,远离人居,专人看护(着罩衣、面巾)。
水必煮沸饮,饭食须熟透。
勤用皂角、石灰水洗手面,衣物被褥常曝晒。
清理街巷秽物,掩埋或焚烧病患吐泄物。
焚烧病死牲畜及禽鸟。
医者、吏员须防护,接触病患后衣物器具须严格消毒。
禁绝大型集会,减少人群聚集。
安抚民心,及时通报实情(避免谣言),令行禁止。
措施条理分明,极其实用,显然是甄宓结合了她现代医学知识与当下条件所能做到的一切。诸葛亮目光扫过每一条,心头的阴霾却并未散去,反而更加沉重。这瘟疫的凶险程度,远超他以往所知的任何疫病。中原糜烂之状,透过刘备的寥寥数语,已可管窥一斑。
“先生,”马谡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还有一事…犍为李严被斩后,其族叔李恢(南中都督,手握一定兵权)虽表面恭顺,但近日其弟李球,频繁秘密出入于成都一些旧蜀官员(多为刘璋旧部,被称为‘东州派’)府邸,似有串联之举。且…边境军报,南中蛮王孟获所部,近期人马调动频繁,哨探活动增多。这两者之间…”
李严伏诛,但李家树大根深,其族人在南中的势力并未被彻底拔除。瘟疫肆虐中原的消息传来,蜀地看似安稳的表象下,那些被诸葛亮的铁腕暂时压制的暗流,是否会趁此人心浮动、外界自顾不暇之机,再次涌动起来?他们会不会与同样对蜀地虎视眈眈的南中蛮部有所勾结?
诸葛亮的目光从《防疫十要》上抬起,望向窗外。成都的夕阳正缓缓沉入西边的天际,将天边染成一片壮丽的血红。然而,这绚烂的光彩,却无法驱散他心头那越来越浓重的阴霾。蜀中初现的盛世新颜,如同刚刚织就的一匹精美蜀锦,底色是希望的金黄与安宁的翠绿。可现在,来自中原的死亡黑斑正威胁着要侵蚀这绚烂,而境内蠢蠢欲动的暗影,更像潜伏在锦缎下的毒针,随时准备刺破这来之不易的平静。
“多事之秋啊…” 诸葛亮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份沉甸甸的《防疫十要》。他清亮的眼眸中,映照着窗外那片如血残阳,也映照着蜀地山河的轮廓,更映照着对未知瘟疫的警惕和对内部隐患的洞悉。这刚刚安稳下来的天府之国,如同行驶在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前方是肆虐中原的瘟疫风暴,身旁是深藏不露的嶙峋暗礁。他摊开一张新的蜀地舆图,指尖在连接荆州、汉中与南中的几条要道上缓缓划过,目光变得无比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