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坊的织造区已是一片狼藉的火海。最大的一家“云锦坊”彻底毁了。巨大的水力织机被砸得七零八落,精密的飞梭和提花机构成了地上散落的废铁。燃烧的丝绸散发着刺鼻的焦臭,曾经整齐的厂房只剩下断壁残垣。
一个头发花白、脸上布满沟壑的老工匠,茫然地站在一片还冒着缕缕青烟的废墟前。他叫老鲁,是这里的技工头儿。他的独子鲁大牛,是云锦坊第一批学会操作新式织机的织工好手。此刻,老鲁手中紧紧攥着一片烧得焦黑、仅剩下巴掌大小的靛蓝色布片——那是他儿子大牛今天上工时穿的工服袖子。他像是被抽掉了魂魄,只是在灰烬里徒劳地翻找着,口中无意识地喃喃:
“大牛…大牛啊…爹给你带的炊饼…还热乎呢…”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同样被熏得黑乎乎、还带着体温的布包,里面是半块同样烤焦的饼子。
突然,他的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老鲁踉跄着低头,是一截烧得焦黑的、形状扭曲的东西,半埋在灰烬里。他下意识地蹲下身,颤抖着手扒开那层滚烫的灰烬。
一张扭曲焦黑、依稀可辨五官的脸庞暴露在他眼前!那双眼睛惊恐地圆睁着,空洞地望着铅灰色的天空。尸体的胸口,还死死压着半台被砸得变形的织机架子!
“儿啊——!!!”一声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惨嚎猛地撕裂了织造区的夜空!老鲁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扑在那具焦尸上,嚎啕痛哭,干涸的眼中流不出泪,只有一声声泣血的哀鸣!
这惨绝人寰的悲鸣,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周围一些同样失去亲人、房屋被毁的幸存者的绝望和愤怒!麻木的眼神重新燃起怒火,他们不再只是恐惧和奔逃,而是颤抖着捡起地上的碎砖、断木,发出野兽般的嘶吼,踉跄着冲向附近几个落单的、还在砸抢的暴民!绝望的反抗开始了!街头巷尾,更惨烈的、毫无章法的混战瞬间爆发!
医学院内,主资料库的火势越来越大,滚滚浓烟从破碎的窗户中冒出。赵护卫长在千钧一发之际猛地扭身,那柄致命的鹤嘴锄擦着他的肋部划过,带起一溜血花!剧痛让他闷哼一声,但也彻底激发了他的凶性!他看也不看伤口,回手一刀鞘狠狠砸向偷袭者的脑袋!
“锵!”一声脆响,刀鞘被对方用鹤嘴锄格开!火光映照下,那偷袭者脸上覆盖着黑布,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的、冰冷如毒蛇的眼睛。他动作敏捷异常,一击不中,立刻后撤,身形如同鬼魅般混入混乱的人群。
赵护卫长根本没时间追击,他忍着剧痛,带着仅剩的两名护卫,如同扑火的飞蛾,冲向火势渐起的主资料库!他们疯狂地扑打着窗口蹿出的火苗,试图撞开紧闭的大门救人(资料)。就在这时,一小股穿着杂乱、眼神却异常凶狠清晰的暴民,避开主战场,目标极其明确地涌向了医学院最深处——那间独立且结构异常坚固的水泥结构的“精研堂”!
这里是甄宓真正的核心,存放着最尖端的医疗器械、手术工具、柳皮粉合成设备,还有用于精炼提纯的“醍醐”酒精!更重要的是,这里有着连通后院地下密室的入口!里面不仅有最后一批转移的重症病人,还有医学院真正的根基——甄宓亲手记录的所有医学手稿、培养的菌株样本、以及…她借由钱广进的少量记忆,尝试摸索的原始火药配方和极其危险的硝化实验品!这些本是为了探索更强力的消毒剂和止痛药,其存在只有甄宓和死去的张婉知晓!
“拦住他们!不能让他们进精研堂!”刚从西偏厅冲出的甄宓,一眼看到了那股异常“精锐”暴民的动向,心脏瞬间沉入谷底!她嘶声大喊。
然而已经晚了。精研堂坚固的铁门被一根巨大的撞木猛烈撞击着!门内负责守卫的几名护卫隔着铁门缝隙与暴民搏杀,但寡不敌众!眼看大门就要被撞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急促而沉闷的马蹄声如同奔雷,由远及近!大地在震动!
“邺城卫!平乱!挡路者死——!”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响彻云霄!伴随着尖锐的军哨声!
一队队盔甲鲜明、刀枪出鞘的骑兵,如同钢铁洪流,势不可挡地从街道的尽头汹涌冲来!冲在最前方的将领,正是邺城卫尉!他脸色铁青,眼中燃烧着冰冷的怒焰。骑兵锋锐的枪矛毫不留情地刺向混乱的人群,无论是疯狂的暴民还是被裹挟的民众,凡挡路者,瞬间被撞飞、踏倒!
城卫军,终于到了!铁蹄所过之处,混乱的人潮如同被镰刀扫过的麦草,迅速被切割、压制!疯狂的暴乱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开始像冰雪般消融。暴民们惊恐地四散奔逃,试图躲进燃烧的废墟和狭窄的巷弄。
精研堂门口,那股“精锐”暴民的首领,一个身材精悍、脸上同样蒙着黑布的汉子,眼见大批骑兵杀到,眼中闪过一丝不甘和怨毒。他当机立断,不再撞击精研堂大门,猛地吹了一声短促尖锐的唿哨!所有围攻精研堂的暴民如同得到指令,立刻放弃攻击,毫不犹豫地转身,动作迅捷地汇入混乱奔逃的人群,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临走前,那首领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钉在刚刚被护卫搀扶出来、脸色惨白的甄宓身上,充满了刻骨的恨意!
混乱的场面在迅速被控制。骑兵在街道上纵横驰骋,驱赶、抓捕残存的暴乱者。步兵紧随其后,开始扑灭各处大火,救助伤者。哭喊声、哀嚎声、军士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整个邺城西区笼罩在浓烟、血腥和一片狼藉之中。
赵护卫长捂着肋下流血的伤口,踉跄着走到甄宓身边,声音嘶哑:“夫人…药库…炸了…主库的火…暂时压住了,但里面…损失惨重…”他顿了顿,声音更为沉重,“婉儿姑娘…没了…”
甄宓身体晃了晃,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刺骨的悲痛和冰冷的空气一同吸入肺腑。再睁开眼时,那双曾经闪烁着医者慈悲光芒的眸子里,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寒与决绝。她没有哭,只是点了点头,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我知道。我在西边…看到了。”
她不再看赵护卫长,目光投向满地狼藉。到处是破碎的药罐、散落的卷轴、燃烧的木头、还有…被践踏在泥泞中的半张绘制着人体经脉的图谱碎片。她缓缓蹲下身,拂去那图谱上的泥泞,小心翼翼地捡起。
就在这时,随着城卫军清理现场,一个负责清点暴民尸体的年轻军官突然发出一声惊疑的低呼:“校尉!您看这个!”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那军官蹲在一个被骑兵长矛刺穿胸膛的暴民头目尸体旁边,正从那头目破烂的衣襟里,掏出一卷用油布包裹的、显然未被大火波及的羊皮纸卷!军官迅速打开扫了一眼,脸色骤变!
甄宓和赵护卫长也快步走了过去。羊皮纸卷粗糙,上面用粗劣的炭笔画着一幅潦草却异常清晰的布局图!图上明确标注着几处关键地点:医学院药库(已炸毁)、主资料库(刚起火)、精研堂(险些被攻破)…而在图的西北角,一个远离医学院、位于城西一处废弃冶炼作坊旧址的位置,被画上了一个巨大而醒目的骷髅头标记!旁边以同样潦草却准确的笔迹写着两个字——“火器库”!
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在这羊皮图纸的角落下方,清晰地盖着一方小小的朱砂印记!那印记虽然模糊,但那独特的、带着古朴篆意的“谭”字,在火光的映照下,如同一个狰狞的烙印,瞬间灼伤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睛!
袁谭!
长公子袁谭的私印!
城卫尉一步抢上前,夺过羊皮纸,死死盯着那方印记,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暴乱了!这指向了邺城最高统治阶层的倾轧!指向了袁氏家族内部最血腥的夺嫡!
他猛地抬头,目光与甄宓、赵护卫长惊骇的眼神撞在一起。空气仿佛凝固了!四周的哭喊声、军令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似乎都瞬间远去,只剩下那方小小的、带着血腥味的印记,在每个人心中投下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阴影。
甄宓的目光缓缓从羊皮纸上移开,越过混乱的街道、燃烧的废墟、游弋的铁骑,投向邺城中心那座灯火通明、象征着权力巅峰的刺史府。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吐出两个字,冰冷得如同隆冬的寒霜:
“袁…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