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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时节的成都平原,难得地放晴了一日。暖洋洋的阳光穿过云层,慷慨地泼洒在锦官城层层叠叠的青灰色瓦顶上,映得那些积攒了一冬的水汽蒸腾起薄纱般的雾气。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甸甸的暖意,混合着泥土解冻的微腥、新篾竹席的清冽,还有远处隐隐飘来的、丝丝缕缕的硫磺与桐油混合的独特气味。这气味仿佛一条无形的线,穿透繁华的市井,越过守卫森严的城墙,蜿蜒爬向西北方层峦叠嶂的深处。

成都西郊,龙泉山脉,无名深谷。

山谷入口处,乍看之下与蜀中寻常山野别无二致。嶙峋的怪石半掩在茂密的常绿灌木丛中,一条仅供两人并肩的碎石小径曲折向上,消失在雾气缭绕的山林深处。几株虬枝盘错的老松突兀地悬挂在陡峭的崖壁上,是唯一显眼的标记。然而,若有细心之人贴近那坚实的褐色山岩细看,便会发现其上遍布着极浅淡、几乎与天然石纹融为一体的细微刻痕——那是无数道反复刮擦硬物留下的印迹,无声诉说着山体内蕴藏的巨大动能。

“铛!铛!铛——!”

沉闷而极富穿透力的撞击声,从山腹深处隐隐透出。这声音并非尖锐刺耳,而是带着一种浑厚的、足以撼动大地的力道。每一次敲击落下,都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重锤砸在听者的心口,在山谷间引发悠长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嗡鸣回声。碎石小径上,每隔百步,便肃立着一名身披精良藤甲、手持新式燧发火铳的军士。他们面容冷硬,目光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每一寸草丛、每一片石影,对那持续不断的地底轰鸣置若罔闻,如同岩石本身。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张力,草木皆兵。

山腹之内,与入口的静谧幽深截然相反。巨大的空间被无数燃烧的松明火把映照得亮如白昼,光影在嶙峋的天然岩壁和被人工开凿拓宽的洞壁上狂乱地跳跃舞动。热浪滚滚,混杂着焦炭燃烧的呛人气味、滚烫金属的辛烈气息、汗水蒸腾的咸腥,以及浓重的油脂润滑剂的味道,形成一股粘稠浑浊的气流,直扑口鼻。

这里便是蜀地核心的机密所在,天工院的“龙脊”工坊。它并非寻常意义上的作坊,更像一头沉睡的钢铁巨兽的脏腑。最核心处,一座庞大到令人窒息的青铜巨炉巍然矗立。炉膛内,炭火熊熊,炽白的光焰舔舐着紫铜色的炉壁,发出低沉的咆哮。炉膛外壁,粗如儿臂的铜质管道虬曲盘绕,如同纠缠的巨蟒,一直连接到旁边一座同样由青铜整体铸造、形似巨大鼓腹瓶的庞然大物上——那便是整个工坊为之搏命的心脏,蒸汽机的核心气缸。

光线最明亮处,一群人影正围绕着气缸上下奔忙。他们大多赤着精壮的上身,肌肉虬结,汗水混合着油污在身上流淌,勾勒出古铜色的线条。有人拉动巨大的皮制风箱,鼓荡着炉火;有人抡动数十斤重的巨锤,狠狠砸向一块被烧得通红的巨大锻件,每一下撞击都迸溅出绚烂的火星,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更多的人则围拢在气缸旁,手持各种奇形怪状的工具,进行着最精密、最紧张的装配工作。

“左三圈!慢点!稳住!稳住!” 一个嘶哑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在轰鸣中响起,压过一切嘈杂。说话的是一个精瘦的老者,胡须花白,脸上沟壑纵横,却布满油污与汗水。他正是蜀地最负盛名的冶铸大匠,蒲元。他蹲在巨大的气缸顶部一处预留的圆形开口旁,浑浊的老眼此刻却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光芒,死死盯着下方。四名壮硕如山的铁匠,正合力用巨大的扳手,极其缓慢地旋转着一个形如巨大铜质漏斗的部件——分离式冷凝器。

“停!” 蒲元猛地挥手,声音尖利。铁匠们瞬间停住动作,如同凝固的雕像。蒲元将手中的水线一端小心翼翼地从冷凝器顶部预留的细孔中放下,另一端则连接着下方一个同样精密的接口。水线绷直,微微颤动。他屏住呼吸,凑近,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在审视圣物。

“成了!严丝合缝!” 蒲元猛地直起身,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爆发出孩童般的狂喜,声音因激动而变了调,“诸葛军师设计的这‘天衣扣’,神了!一点水汽都透不出!”

周围的工匠们爆发出压抑的欢呼,但也仅仅是一瞬,旋即便被更紧张的指令声压下。

“装密封环!快!石墨油浸麻绳!双层!” 另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说话的是个中年汉子,身材高大,肌肉线条在火光下如同钢浇铁铸,正是工坊的锤锻主事,王铁锤。他亲自指挥着几名心腹匠人,将一种浸透了石墨粉和特殊油脂的粗麻绳,极其谨慎地盘绕在冷凝器与气缸主体的接合口上。

“王头儿,这麻绳……真能顶得住那‘汽母’?” 一个年轻工匠看着那粗陋的麻绳,忍不住小声嘀咕,脸上满是疑虑。他们私下里敬畏地称呼那无形却蕴含恐怖力量的水汽为“汽母”。

王铁锤头也不抬,黝黑的脸上只有专注:“照军师的图纸做!一丝一毫不能差!这法子,是‘神启’得来的!懂吗?神启!”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信心,但偶尔抬眼指挥时,那目光深处掠过的一丝与周围工匠迥异的、冷静到近乎冰冷的审视光芒,却令人难以捉摸。

工坊入口处,一道被特意加宽的天然石廊拐角处,相对安静一些。诸葛亮一身半旧的青色深衣,羽扇并未执在手中,而是随意放在身旁的石案上。他负手而立,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如同一尊沉思的玉雕,冷静地注视着工坊核心热火朝天的景象。石案上摊开着几张巨大的图纸,上面布满了极其精密的线条和标注,正是改良型分离冷凝器的结构图,旁边还放着一堆大小不一、材质各异的奇怪模具,用以测试不同密封方案的漏气程度。

司马徽和蔡琰(苏清)坐在石案另一侧。司马徽鹤发童颜,依旧是那副超然物外的样子,手中捻着几枚温润的玉子,目光偶尔扫过图纸和模具,带着一丝洞悉世事的了然。蔡琰则显得心事重重,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浅色曲裾,秀眉微蹙,目光虽然落在那些精密的图纸上,神思却似乎飘得很远。作为“群星会”最初的发起者和信息的守护者,她深知这台机器一旦成功,将爆发出何等惊人的力量,足以彻底撕裂既有的历史轨迹。这种亲手撕开历史帷幕的沉重感和负罪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着她的心绪。

“孔明,” 司马徽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工坊的喧嚣,仿佛在每个人耳边低语,“这冷凝器之法,巧夺天工。然其力一旦脱缰,恐非人力所能控驭。‘神启’之力,终究……非此界之物。焉知其本身,不是一种‘劫’?” 他的目光落在诸葛亮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探询。

诸葛亮依旧平静,目光未离核心处紧张的装配现场:“水师大则覆舟,恶在舟乎?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力无善恶,用之在人。此物若能疏浚江河,引水灌田,驱动机杼,便是万民之福。若用于征伐……” 他微微一顿,声音更沉凝了几分,“则其锋锐,亦当约束于仁德之柄。元直先生(徐庶)所设‘天工律’,便是为此。”

“约束?” 司马徽捻着玉子的手指停了一下,嘴角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意却带着冰寒,“人心似湍流,律条如堤坝。堤坝……终有溃时。更何况,那遥远西陆的‘神启者’,其律条又是如何?其心……又是如何?” 他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山岩,望向不可知的远方。

蔡琰猛然抬头,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震惊:“西陆神启者?先生是指……” 她从未从这位神秘的老师口中听到过如此清晰、却又如此惊悚的指向。难道……那传说并非空穴来风?还有同类?而且是……西方的同类?一股寒意瞬间沿着她的脊椎窜上。

诸葛亮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随即恢复平静,并未直接回应司马徽的惊人之语,目光反而更加锐利地投向工坊核心。他的注意力被那里骤然爆发的争执吸引了。

“不行!这法子不对!绝对不行!” 王铁锤的嗓门陡然拔高,盖过了周围的噪音。他正与负责安装气缸活塞连杆系统的匠头刘三争执。刘三坚持按照图纸要求,用一种韧性极强的山藤和浸泡过桐油的牛筋混合绳索来传递动力,认为这已是蜀地能找到最好的材料。王铁锤却指着图纸上一个关键节点,面红耳赤地吼道:“这绳!软了!扭力一大,必松垮打滑!你那藤筋再韧,能经得起‘汽母’千钧之力?得用铁链!手腕粗的铁链!直接锁死!这才顶得住!”

刘三也是条硬汉子,被王铁锤当众驳斥,脸上挂不住,梗着脖子反驳:“王头儿!铁链是硬了!可你想过没有?这大家伙一旦动起来,那连杆是要上下抽动的!铁链硬邦邦,没有弹性缓冲,几下子就能把那活塞碗(活塞)给震裂了!到时候‘汽母’炸出来,咱们都得化成灰!图纸上清清楚楚画着软索缓冲,军师定的!你比军师还明白?”

“图纸?图纸是死的!东西是活的!” 王铁锤似乎急了,猛地挥舞着手臂,唾沫星子飞溅,“那点‘公差’(tolerance)…咳咳,我是说那点尺寸上的松紧余量,根本不够铁链硬碰硬的!我们得考虑‘应力集中’(stress concentration)…总之,你这法子就是不行!软索一松,连杆脱位,照样炸!” 他那句脱口而出的“公差”、“应力集中”,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让争执的两人都愣住了。刘三一脸茫然:“公…公差?啥叫公差?应力啥?”

王铁锤自己也猛地顿住,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黝黑的脸膛似乎更红了,不知是气的还是别的。他嘴唇翕动了两下,强行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烦躁地挥挥手:“算了!跟你掰扯不清!误了大事谁都跑不了!给我用三层浸油老藤芯加一层熟牛皮,按三股辫法绞死了绑!再加两道精铁卡箍!快!按我说的做!” 他不再解释,直接下达了命令,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刘三虽仍有疑惑,但见王铁锤这般笃定强硬,又想到他往日的手艺和威望,只得压下心头疑虑,闷头按令行事。

石廊拐角处,诸葛亮平静无波的眼底深处,骤然掠过一丝冰锥般的寒芒。他的视线在王铁锤那强作镇定、却又带着一丝懊恼与后怕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不着痕迹地移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是放在石案下的手指,在无人可见处,极其轻微地捻动了一下袖中藏着的几枚光滑的算筹。

就在这时,入口通道处传来一阵铿锵的甲叶摩擦声。两名守卫军士侧身让开通道,刘备在几名亲卫的簇拥下走了进来。他并未披甲,只穿着半旧的靛蓝常服,脸上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风尘之色,但脚步沉稳,目光扫过工坊内热火朝天的景象,最后落在诸葛亮等人身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依旧一身精悍黑皮甲,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憋坏了似的张飞。他那张虬髯怒张的脸上写满了烦躁,如同被关在笼中的猛虎,眼神不时瞥向工坊角落里堆放的一排新式燧发火枪,鼻孔里不时喷出粗气,仿佛那玩意儿是烧红的烙铁,看一眼都让他难受。

“主公。” 诸葛亮、蔡琰、司马徽起身相迎。

刘备摆摆手,示意大家免礼。他走到石案旁,目光迅速扫过那些精密的图纸和模具,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赞叹,最终落在远处那庞大得令人心悸的锅炉与气缸上:“孔明,诸位,辛苦了!方才在山外,便隐隐听得这‘地龙翻身’般的动静,心中激荡难抑。此物……何时能成?”

诸葛亮引着刘备在石凳上坐下,羽扇指向核心:“主公来得正是时候。冷凝器主体已严丝合缝装毕,密封环也已就绪,眼下正在安装动力输出的连杆机构。只待此关节打通,便可进行第一次‘呼引’(试运行)。” 他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

“好!甚好!” 刘备抚掌,随即又关切地问,“需用炭火几何?人力几何?此物若成,第一批当用于何处?是那江州矿山的深井抽水?还是架设嘉陵江上的提水大车?若用于抽水,那些被积水所困的深矿便能重开,铁砂、石炭(煤)产量必能倍增!此乃利国利民之根本!”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基层官员对民生疾苦的务实关切和对新工具改善生产的热切期盼。

刘备话音刚落,一直憋着气的张飞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往前一步,声音如同炸雷,震得石廊里嗡嗡作响,盖过了远处的金铁交鸣:“大哥!军师!俺老张有话要说!憋死俺了!”

刘备惊愕地转头:“益德?何事如此焦躁?”

张飞指着角落里那些保养得锃亮、枪管闪烁着寒光的新式燧发枪,满脸的痛心疾首和无法理解的愤懑:“就是这劳什子!还有外面那帮子排着队、戳木桩子放炮仗的小崽子!俺去新军营看了!大哥您知道他们怎么练的吗?就听着当官的在台子上扯着脖子嚎:‘举枪!——瞄准!——放!’然后噼里啪啦一阵响,百步外的木头靶子就开花了!完了!就这?!”

他激动地挥舞着粗壮的胳膊,唾沫横飞:“这他娘的也叫打仗?!这分明是……是工坊里匠人做活!这算哪门子本事?一点血性都没有!一刀一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砍翻他娘的七八个,那才叫真本事!这才叫痛快!这才叫英雄!您看看现在这帮小子,排着死阵,离得远远地放这烧火棍!憋屈!憋屈死俺了!” 他气得胸膛剧烈起伏,连带着厚重的皮甲都发出不堪重负的摩擦声,仿佛下一口气就要把铠甲撑裂。

刘备脸上的温和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痛。他没有立刻呵斥张飞,而是站起身,走到张飞面前,伸手用力按住了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臂膀,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个字都敲打在张飞的心坎上:“益德!我的三弟!你的勇武,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大哥、二哥、子龙,全军上下,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感觉到大哥手掌传来的温度和力量,张飞那狂躁的情绪稍缓,只是依旧梗着脖子,虎目圆睁。

“可是,益德啊,” 刘备的声音带着沉重的追忆,“时代变了。还记得长坂坡吗?”

这个名字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张飞心头的怒火,只留下刺骨的寒意。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僵,脸色微微发白。

“若有此等利器在手,” 刘备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血与火的炼狱,“子龙将军抱着阿斗深陷重围时,我若有几排火枪兵,几门小炮,何须他单枪匹马,在千军万马中杀个九进九出?多少忠勇的儿郎,为了护住我们那辆破车,连敌人衣角都没摸到,就……就倒在了曹军的铁蹄和箭雨之下!” 刘备的声音哽咽了,眼中闪动着泪光。那累累尸骨、袍泽绝望的呐喊和阿斗微弱哭声混杂在一起的恐怖景象,是他心中永远的痛。

“他们……是白死了吗?他们的血就白流了吗?” 刘备直视着张飞的眼睛,一字一句,重若千钧,“新军之法,不是抹煞勇武!是要用更小的代价,护住更多有用之身!是要用这枪炮之威,砸烂敌人的阵脚!是要让我们的儿郎,能活着回来给爹娘养老送终!这难道不是最大的仁德?最大的勇武?”

“阿斗……” 张飞喃喃道,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襁褓中的婴儿,还有浑身浴血、几乎脱力的赵云。他那虬髯环绕的脸庞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巨大的痛苦、不甘和醒悟交织在一起。他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带着滚烫血性的决绝光芒,不再有半点犹疑:“大哥!俺明白了!俺老张学!俺老张带头学!让那帮兔崽子们看看,俺张益德不但能耍蛇矛,也能玩转那烧火棍!看谁还敢说俺们老家伙拖后腿!”

“好!这才是我三弟!” 刘备重重一拍张飞的肩膀,眼中满是欣慰。

就在这时,工坊核心处传来王铁锤一声嘶哑到变形的咆哮,盖过了一切声音:“连杆——合榫!试引汽母——!”

所有的喧嚣仿佛瞬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灭!

风箱的鼓风声、锤锻的撞击声、匠人的号子声……统统消失了。数百双眼睛,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盯住了那庞大的气缸和连接其上的冷凝器、连杆机构。

几名负责锅炉的力士,如同进行着神圣的仪式,表情凝重得近乎悲壮,合力推动一个沉重的精铁闸门。炉膛内炽白的火焰失去了压制,猛地向上蹿起,发出更猛烈的咆哮!灼人的热浪席卷开来,离得近的工匠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嗤——哗啦啦——!”

冰冷的水流被小心地引入冷凝器上方的铜质储水罐,再顺着内部精密的螺旋管道流下。水流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一秒……两秒……三秒……

工坊内只剩下火焰的怒吼和水流冲刷铜壁的清冷声响。

突然!

“呜——!”

一声低沉、压抑、仿佛来自大地深处洪荒巨兽咽喉深处的、极其轻微的嘶鸣,猛地从那巨大气缸的某个接缝处漏了出来!这声音虽小,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纯粹力量被约束的震颤感,瞬间揪住了所有人的心脏!

紧接着!

“嘭!嘭!嘭!”

沉重的、如同巨人沉睡时心跳般的力量开始在那巨大的气缸内部孕育、撞击!连接冷凝器与气缸的粗大铜管猛地剧烈颤抖起来,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盘绕在接缝处的麻绳密封环在巨大的压力下鼓胀、变形,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连接在连杆末端、用于测试的巨大原木支架,随着这撞击开始微微震颤!

“稳住!稳住冷凝水!” 蒲元沙哑的嗓子如同破锣,尖声嘶喊。

“连杆!连杆别松!” 王铁锤目眦欲裂,死死盯着那在巨大力量下微微晃动的粗大连杆和紧绷的藤筋绳索。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额头上淌下,但他的眼神却异常专注锐利,口中下意识地低声吼着旁人听不清的词:“应力…峰值…频率…挺住!”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忘了。刘备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张飞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摆出了战斗的姿势。蔡琰紧张地捂住了嘴。司马徽捻着玉子的手指停在了半空,目光深邃。诸葛亮依旧面无表情,但微微眯起的双眼中,锐利的光芒如电闪烁,紧紧锁定着王铁锤那略显怪异的专注神态和口型。

“嘭!嘭!嘭!嘭!”

撞击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有力!气缸本体开始发出低沉的嗡鸣!那巨大的活塞连杆,在藤筋绳索的牵引下,终于开始缓慢地、却带着无可阻挡之势——上下往复运动起来!

“动了!动了!连杆动了!” 一个年轻工匠再也抑制不住狂喜,失声尖叫起来,声音里带着哭腔。

这声呼喊如同点燃了无形的引线!

“轰——!!!”

积蓄已久的力量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那股低沉压抑的呜咽嘶鸣,骤然化作一声穿云裂石、震耳欲聋的恐怖咆哮!这声音仿佛自九幽地府挣脱而出的蛮荒巨兽,第一次向人间发出了宣告它降临的怒吼!

轰隆隆隆隆——!!!

整个山腹工坊被这前所未有的、纯粹的、暴烈的、金属与蒸汽的力量轰鸣彻底淹没!巨大的声波在山体坚固的岩壁间疯狂折射、叠加、共振!顶壁上,无数细小的碎石沙尘如同暴雨般簌簌落下!巨大的青铜气缸在剧烈震颤,紫铜色的炉壁在炽热与力量的冲击下发出刺眼的红光!连接其上的粗大铜管剧烈跳动,如同苏醒的巨蟒!连杆带动着沉重的测试支架,开始以越来越快、越来越稳定的节奏疯狂地上下抽动!每一次抽动都带起沉闷的风雷之声!

“成了!成了!!”

“汽母驯服了!!”

“天佑大汉!天佑大汉!!”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山崩海啸般的狂喜嘶吼!工匠们彻底疯狂了!有人不顾滚烫的炉壁热浪,扑上去死死抱住那震颤的铜管;有人跪倒在地,对着那轰鸣的机器,如同朝拜神只般砰砰磕头;更多的人则是在原地疯狂地跳跃、呐喊,挥舞着满是油污的手臂,涕泪横流!汗水、泪水、油污混在一起,流淌在每一张激动到扭曲的脸上。成功了!他们驯服了这来自“神启”的狂暴力量!这是足以载入史册、改变一切的伟力!

就连张飞,也被这纯粹的、毁灭性的力量轰鸣所震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虬髯怒张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方才对新式火枪的抱怨,在这撼动山岳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刘备猛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爆发出难以言喻的激动光芒,嘴唇翕动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用力地、重重地拍打着诸葛亮的肩膀!

诸葛亮微微颔首,嘴角终于扬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弧度,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但他的目光,却并未在成功轰鸣的机器上过多停留,反而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穿过欢呼沸腾的人群,射向那最喧嚣的核心处,刚刚还如同定海神针般指挥若定、此刻却在巨大狂喜中罕见地露出一丝松懈和释然的王铁锤。

就在王铁锤如释重负,下意识地用沾满油污的手背擦拭额头的汗水,脸上露出一个混杂着疲惫、狂喜、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完成任务般解脱感的复杂笑容时——

“公差……” 诸葛亮在心中无声地重复着那个刺耳的词汇,眼神骤然变得冰寒锐利,如同发现了猎物的鹰隼。

就在这时,一道灰影如同闪电般穿过工坊入口守卫的缝隙,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直扑诸葛亮所在的石廊拐角!

“军师小心!” 一名亲卫反应极快,疾步上前欲挡。

那灰影却在空中灵巧地一折,精准地落在了诸葛亮身前的石案上,赫然是一只羽毛凌乱、气喘吁吁的信鸽!鸽腿上绑着一个小小的、染血的朱漆竹筒!

工坊内震耳欲聋的轰鸣仍在持续,但这突然出现的异变瞬间吸引了石廊处所有人的目光。刘备脸上的狂喜凝固了。张飞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佩刀。

诸葛亮面色沉静如渊,伸出修长的手指,以极快的速度解下竹筒,拧开密封的蜡封,抽出一卷薄如蝉翼、却字迹潦草密布的特制密信。

他的目光在信笺上飞速扫过。仅仅两行字,却让他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骤然掠过一丝极其凌厉的锋芒!握着信纸的手指,指节因为瞬间的用力而微微泛白。

“周瑜在柴桑遇刺,重伤垂危。” 诸葛亮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冷的玉石相击,在机器的轰鸣背景中清晰地传入刘备、张飞、司马徽和蔡琰的耳中,“刺客潜伏于江东新军火器营中,所用……是江东自产、尚未列装之新式短火铳。”

空气瞬间凝固了!工坊核心的狂喜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蔡琰倒吸一口冷气,失声道:“什么?!” 她立刻想到了建业城中那位英姿勃发的都督,以及他身后那位对航海与机械充满狂热好奇的小乔(韩雪)。这个消息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在她心头。

刘备脸上的激动彻底被震惊和凝重取代,失声道:“公瑾?!何人如此大胆?!”

张飞也猛地转头,牛眼圆瞪:“江东火器营?自己人打自己人?”

这个消息太过突兀,也太过凶险!江东擎天之柱突遭重创,凶手竟来自正在革新强军、本该是孙权最核心力量的新军火器营!这意味着什么?内鬼?清洗?还是……更阴险的外部渗透?刚刚因蒸汽机成功而点燃的兴奋火焰,瞬间被这瓢泼的冰水浇得只剩下危险的青烟。

一直沉默旁观的司马徽,缓缓抬起了眼。他那双总是带着洞悉世事了然的眼睛,此刻却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着前方那庞大气缸中熊熊燃烧的炉火。跳跃的火光在他眼底明明灭灭,如同燃烧的星辰,又似诡异的鬼魅。

“呵呵……” 一声低沉沙哑的轻笑,忽然从他口中溢出,在机器的咆哮和骤然的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和诡异。

他捻动着手中的玉子,目光缓缓扫过那仍在疯狂运转、如同拥有生命的金属怪兽,扫过诸葛亮手中那张染血的密信,最后定格在远处人群中心王铁锤那张因狂喜而扭曲、却又在诸葛亮目光聚焦下闪过一丝不易察觉僵硬的脸庞上。

“神启之火……终是燎原了。” 司马徽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却像生锈的铁片刮过岩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然引火之薪各异,火势亦不同。此火焚人,彼火自焚……又有谁知,那燎原之焰,照亮的是通途,还是……” 他微微停顿,目光仿佛穿透了山岩,投向了更加黑暗深邃的未知远方,嘴角那丝诡秘的弧度愈发明显。

“焚身之渊?”

那最后四个字轻飘飘落下,却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石廊中每个人的心上,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工坊里机器的轰鸣声依旧震耳欲聋,但那声音在此刻听来,却不再仅仅是力量与希望的咆哮,更像是一头挣脱枷锁、正贪婪舔舐着爪牙的凶兽在低沉地狞笑,预示着前路更加叵测的凶险和更加酷烈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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