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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昌新都,铜雀台。

它以一种与周边夯土城墙、古朴官衙截然不同的姿态,拔地而起。并非传统楼阁的飞檐斗拱,也非宫殿的金碧辉煌。它更像一座巨大、冷硬的几何体,由切割整齐的青灰色巨石层层垒叠,线条刚直,棱角分明,直冲云霄。台基厚重如山岳,四面收束,顶端却展开一个同样方正平坦的巨大平台。平台边缘竖起丈余高的厚重石栏,石栏外侧,镶嵌着连绵的铜铸浮雕——并非祥云瑞兽,而是简化抽象的齿轮、规尺、乃至象征文字流转的抽象线条。阳光落在其上,闪烁着冰冷而秩序森然的光泽,俯视着整个许昌城,如同林风(曹操)那从不掩饰的意志实体。

此刻,铜雀台最顶层的“揽星阁”内,灯火通明。巨大的空间,因刻意减少的支撑柱而显得异常空旷。光滑如镜的黑曜石地面,清晰地倒映着穹顶下垂下的精铜连枝灯,灯盘的清油燃烧着稳定的光焰,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几乎不留一丝可供阴谋滋生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类似松节油的味道,那是新漆和新铸青铜器混合的气息,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崭新”与“未来”感。

宴席的布置摒弃了传统的案几分食。一张巨大的、近乎夸张的长条形黑檀木桌占据了大厅中央,桌面纹理细密坚硬,犹如凝固的墨玉。桌边整齐排列着高背胡椅——这同样是许都官营匠坊的最新“实用”设计,坚硬,笔直,毫无舒适可言,却强迫人保持一种挺拔的、时刻准备议事的姿态。

宾客已基本落座。受邀者成分复杂而微妙:有从洛阳、颍川等地延请而来的当世名儒宿老,须发皆白,脸上写满惊疑不定的审视;有凭借军功或特殊技能(如精通术数、水利、营造)被破格提拔的寒门才俊,他们衣着简朴,眼中闪烁着兴奋与不安交织的光芒;更有不少身着华服却难掩局促的兖豫世家代表,他们勉力维持着体面,目光却不时扫向主席位上那个渊渟岳峙的身影,以及侍立在侧、眼神锐利如鹰的校事府统领。

空气凝滞得仿佛能拧出水。只有侍者们轻巧无声地穿梭添酒、布菜,以及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才证明时间并未停止。每个人都在等待,等待那个男人开口,等待这场注定不同寻常的铜雀台盛宴揭晓它的真正目的。

曹操,或者说林风,端坐主位。他并未着华丽冠冕,仅是一身玄色深衣,用料考究,剪裁极其合身,没有任何多余纹饰,只有领口袖缘滚着暗银色的云纹。他面无表情,眼神沉静,缓缓扫过下方的每一张脸孔,那目光仿佛不是在看活生生的人,而是在冷静评估一份份档案数据上的“可用性”和“风险值”。他左手边的郭嘉,依旧是那副略带病容的惫懒模样,青瓷酒盏不离手,半眯着眼,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有趣的棋局。右手边,则是荀彧。他坐得笔直,如同松柏,月白色的常服衬得他愈发清矍。他的面容平静温和,但紧抿的唇线和微微收束的目光,却如平静海面下涌动的暗流,透着一种无声的凝重与坚持。

“诸公,”曹操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整个大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金属质地,“今日铜雀初成,邀众贤共聚,非为歌舞升平,更非效仿前人筑台求仙。”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全场,那种审视的意味更浓了,“当此板荡之世,乾坤再造之际,何为兴邦之基?何为定乱之要?”他抛出了问题,却没有等任何人回答,随即自问自答,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冰冷的石面上,“唯才是也!”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寂静的大厅中炸开。名儒们脸色一白,世家代表们交换着惊骇的眼神,寒门才俊中则有人眼中爆发出更亮的光。

曹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穿透力:“非常之时,必行非常之法!黄巾乱起,董卓僭逆,天下分崩,饿殍遍野!此等危局,靠什么来收拾?靠皓首穷经、空谈仁义道德?靠世代簪缨、只知结党营私?”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毫不客气地掠过那些名儒和世家代表,令他们如坐针毡。“靠的是能解民倒悬、能兴修水利、能整军经武、能明断钱谷、能巧思妙想造出利国利民之器者!”他猛地一拍黑檀桌案,发出沉闷而威严的巨响。

“吾意已决!”曹操斩钉截铁,声音在空旷的大厅中回荡,“自今日起,朝廷及各州郡察举、征辟,唯才是举,不问其出身门第,不问其过往德行小疵!但有一技之长,能安邦定国,能富民强兵者,皆可量才擢用!昔日盗嫂受金之陈平,贪财欺友之吴起,若在今日,其才亦足堪大用!”他直接点出了历史上有才无德却成就功业的着名人物,彻底撕碎了那层温情的面纱。

“哗——!”

席间终于无法再保持死寂。低低的哗然声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名儒们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曹操,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满脸都是“礼崩乐坏”、“斯文扫地”的悲愤。世家代表们更是面如死灰,曹操此举,无异于直接挖他们赖以生存的根基——垄断人才上升通道以维系家族特权!这种恐慌和愤怒,远甚于曹操之前压榨他们钱粮的雷霆手段。

“明公!”一声沉静而有力的呼唤,带着金石之音,压住了场中骚动。荀彧站了起来。

他并未失态,依旧保持着那份雍容气度,但挺直的脊背和清朗的目光中,蕴含着如山岳般厚重不可动摇的力量。他对着曹操,也对着满堂宾客,深深一揖,声音清晰而平稳:“明公求贤若渴,志在匡扶社稷,此心,彧深为感佩,天下有志之士,亦当感佩。”

他先肯定了曹操的目标,随即话锋陡然一转,如同利剑出鞘:“然,治国之道,如烹小鲜,火候佐料,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才’为利器,可断金玉,亦可伤自身。‘德’则为执器之手,为器之鞘,为器之方向!若只问利刃之锋锐,不问执刃者之手是否稳当、心念是否中正、所向是否光明,则此刃终将反噬其身,祸乱天下!”

他的目光恳切而深邃,仿佛穿透了那冰冷的几何建筑,望向了更深远的历史长河:“昔日齐桓公霸业,管仲之才固然不可没,然若无鲍叔牙之德为其铺路、为其纠偏、为其固本,焉能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商鞅变法,强秦之基,然其法刻薄寡恩,遗祸后世,失德之政也!明公倡行‘唯才是举’,虽可收一时之效,聚天下奇技淫巧、勇力诡诈之辈于麾下,然此辈所求者何?功名?利禄?权势?若无德行根基加以约束、引导、熔炼,则其才愈高,其害愈烈!今日可助明公破敌,明日亦可为自身私欲而倒戈相向!届时,法令森严,能禁其行于外,可诛其行于后,然其心之恶已发,其害已成,社稷根基已动,黎民之苦复加!此无异于饮鸩止渴,掘沙为堤!”

荀彧的论述层层推进,由古及今,由器及人,由利及弊。他并未否定“才”的重要性,而是将“德”提升到驾驭“才”、确保“才”真正服务于社稷民生的根本地位,句句切中“唯才是举”可能带来的巨大隐患——道德失序,人心离散,最终导致统治基础崩溃。

大厅内鸦雀无声。名儒们眼中燃起了希望的光芒,纷纷颔首。世家代表们虽不喜荀彧,但也觉此言深得我心。寒门才俊中有不少人露出深思之色,也有人眼中闪过不服。郭嘉握着酒盏的手指微微收紧,眼神变得更加深邃,在曹操和荀彧之间转动。

曹操面无表情地听着,直到荀彧语毕,他才缓缓抬起眼。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惊讶,只有一种近乎冻结的平静,以及深不见底、令人心悸的寒意。

“文若,”曹操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几分,却更显压迫,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珠砸落,“你所言,无非‘秩序’二字。你心中所求,是重建一个君臣父子、尊卑有序、以德化民的旧有秩序,一个你孜孜以求,却早已在黄巾烽火与董卓暴虐中崩毁得支离破碎的旧秩序!”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冰冷的探针,锁定了荀彧:“然你所维护之‘德’,究竟是何物?是世家大族垄断官位、鱼肉乡里、高谈阔论却于国无用的遮羞布?还是那些只知皓首穷经、空谈玄理、面对灾荒兵祸束手无策的所谓‘清流’的护身符?此等‘德’,于黎民何益?于社稷何补?”

“吾之所求,是终结这乱世!是终结这无休止的杀戮、饥荒、流离失所!是兵锋所指,扫平割据,北驱胡虏,南靖海疆,重铸一统!是让工匠巧思得以施展,让良种新法得以推广,让货殖流通天下!是让这天下,真正运转起来,高效起来,强大起来!”

他的话语带着强烈的逻辑性和目的性,如同冰冷的程序在运行:“为此,我需要最锋利的刀!最高效的工具!最精准的齿轮!它们不需要考虑自己是否‘清高’,不需要考虑出身的贵贱,甚至不需要是道德完人!我只需要它们,在需要的位置上,发挥出最大的作用,完成最精准的任务!这,就是它们存在的唯一价值!也是它们能在这乱世存续、乃至获取功名利禄的唯一途径!”

他猛地站起身,玄色的深衣下摆带起一阵冷风。他居高临下,声音如同宣告,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权威:“至于秩序?这新的秩序,将由吾等手中缔造的强大力量来定义!由吾等推行的律法来框定!由吾等建立的功业来奠基!而非,那些早已腐朽、空谈无用的道德文章!”

“唯才是举令,即刻起,明发州郡!有敢阻挠、阳奉阴违、或借‘德行’之名行压制人才之实者——斩!”

“斩”字出口,带着凛冽的杀气,如同实质的冰刃,瞬间冻结了整个揽星阁。空气仿佛凝结成块,沉重得让人窒息。名儒们脸上血色尽褪,身体微微摇晃,仿佛被抽去了脊梁骨。他们一生信奉的“德本才末”、“选贤与能”的圣人之道,在曹操这番赤裸裸的、将人才视为工具的冰冷宣言面前,被撕扯得粉碎。那“斩”字更像是悬在他们头顶的利刃,让他们所有的不满和悲愤都堵在喉咙里,化为无声的颤抖。

世家代表们则如同瞬间掉入了冰窟,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曹操的杀意是真实的,是针对他们这些“旧秩序”既得利益者最直接的宣战!他们下意识地缩紧了身体,冷汗瞬间浸透了华服的后背,眼神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深切的怨恨——恐惧那“斩”字的冷酷,怨恨曹操毫不留情地摧毁了他们赖以生存的根基!

寒门才俊们的心情最为复杂。部分人眼中燃烧着狂热的火焰,曹操的话为他们打开了一扇通天之门,过往被“门第”、“德行”这些无形枷锁禁锢的才华,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和晋升之阶!那“斩”字听在他们耳中,更像是扫除障碍的雷霆号角。而另一些人,则被曹操话语中对“人”的极端工具化描述所震慑,看着那些名儒和世家的惨状,心中反倒升起一丝莫名的寒意——今日他能为了“效率”践踏“德行”,他日是否也会为了更大的“效率”,将自己这些“工具”随意抛弃?

郭嘉放下了手中的青瓷酒盏。杯底与光洁的黑檀木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在这死寂的大厅里显得格外突兀。他依旧微微眯着眼,但那惫懒之色已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洞察与了然。他看到了林风(曹操)那程序员灵魂深处对“混乱”的极度厌恶,以及由此催生出的、不惜一切代价建立绝对可控秩序的执着。他也看到了荀彧那如同泰山般不可动摇的儒家理想国图景。这是两条注定背道而驰的轨道。他轻轻吸了一口气,今日之后,这铜雀台看似牢固的框架下,最深的裂痕,已由这当世最耀眼的两颗头脑亲手凿开,再难弥合。

荀彧站在原地,身体依旧挺直如松。曹操那番“工具论”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他心中最珍视的信念。他感到一阵尖锐的痛楚,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个被完全物化、失去了道德光辉和人性尊严的“人”。他想要反驳,想要再次阐述“民为邦本”、阐述“仁者爱人”……但看着曹操那双如同深潭般冰冷的、只有纯粹目的性和计算的眼神,看着满堂噤若寒蝉、被恐惧和狂热支配的面孔,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喉头一丝难以察觉的苦涩。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月白的衣袖微微垂下,掩住了他下意识紧握成拳的、指节已经发白的手。那是一种无声的退让,也是一种无声的宣示——道路已分,道不同,不相为谋。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几乎要将所有人压垮之时——

“噗通!”一声沉闷的倒地声骤然响起!

众人悚然一惊,循声望去。只见靠近大厅边缘位置,一个穿着低级官袍、显然是凭借某项特殊技能(可能是个精于计算的仓曹属吏)被破格邀请的中年官员,脸色惨白如纸,双目紧闭,直挺挺地栽倒在地,身体不自然地抽搐着,嘴角溢出带着血沫的白沫。他面前的案几被带倒,杯盘狼藉,酒水泼洒一地。

“啊!”

“怎么回事?!”

“快救人!”

短暂的惊呼和混乱打破了死寂。有人慌乱地想上前,又顾忌场合而缩手。太医?此地何来太医!就在众人不知所措之际——

一道素雅而迅捷的身影越众而出,如同掠过水面的飞燕。是甄宓(方晴)。她没有丝毫犹豫,更无视了礼教中女子不得轻易在人前露面的规矩。她快步走到倒地的官员身边,动作干净利落,跪坐于地,先俯身贴近他的口鼻确认呼吸,随即探手迅速检查其脉搏和颈部。

“都让开!散开些!让他透气!”甄宓的声音清冷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瞬间镇住了周围的慌乱。她头也不抬,语速极快,“是急怒攻心,触发隐疾!快,取我药囊来!温水!”

她的侍女早已习惯,迅速从随身携带的一个朴素布囊中递上几个小瓷瓶和一个装着清水的皮囊。甄宓接过,手法极其精准地倒出几粒朱红色药丸和一个褐色小瓶里的粉末,混合在清水中搅匀。她左手托起病者的后颈,右手捏开他的下颌,小心翼翼地将药水一点点灌入。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冷静专注,仿佛周遭那些惊疑、审视甚至带着某种“成何体统”意味的目光完全不存在。她的眼中只有病人,只有生命体征的变化。

药水灌下片刻,那官员剧烈地呛咳起来,呼吸渐渐变得粗重而有力,抽搐也慢慢停止了。他缓缓睁开眼,眼神涣散迷茫,待看清救他之人竟是一位年轻女子,且周围是铜雀台这森严之地,尤其是感受到来自主位那道冰冷视线的注视时,他眼中陡然爆发出极致的恐惧,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行礼告罪:“丞……丞相……卑职……卑职……”

“勿动!”甄宓按住他的肩膀,声音不容置疑,“气血未平,妄动恐生厥逆。你需静卧休养半日。”她的目光扫过他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对曹操的恐惧,心中掠过一丝冰冷。这恐惧,远比疾病本身更伤人。

她站起身,无视地上残留的狼藉和周围复杂的目光,对着主位方向,敛衽一礼,声音平静无波:“丞相,此官急怒攻心,血不归经,险生厥症。现已用药稳住,暂无性命之忧,然需即刻静养,不可再受惊扰。请允其退下。”

整个揽星阁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所有人都看着甄宓,看着她身上沾染的药渍和尘埃,看着她那张平静得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美丽脸庞。方才那场关于“才”与“德”的惊天碰撞,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涉及生死的插曲按下了暂停键。但空气中弥漫的,却并非缓和,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压抑的东西。

曹操的目光越过甄宓,落在那依旧瘫软在地、眼神惊恐万状的官员身上,如同在审视一件差点损坏的工具。他微微颔首,声音听不出任何温度:“准。带下去,好生安置。”

几名侍者如蒙大赦,连忙上前将那官员搀扶起来,几乎是拖拽着离开了这个让他魂飞魄散的修罗场。

甄宓再次行礼,没有多说一个字,带着侍女,转身款步离开。她月白色的裙裾拂过冰冷光滑的黑曜石地面,留下几道淡淡的水渍和药粉的痕迹,如同投向深潭的石子,瞬间又恢复了死寂。她的出现和离开,像一道刺目的光,短暂地照亮了这冰冷殿堂一角被忽视的角落——生命的脆弱,以及在那位“唯才是举”的主宰者意志下,个体命运的无助与恐惧。

一场关于宏图伟业与道德根基的宏大辩论,最终以一个卑微生命在生死边缘的挣扎与一个女子对医者天职的无言坚持作为突兀的注脚。这强烈的反差,比任何言语都更深刻地刺入了某些人的内心。荀彧看着甄宓消失的背影,又看看那个被拖走的、如同惊弓之鸟的官员,最后望向主位上那个重新归于绝对冷静的男人,眼中最后一点希冀的光芒,彻底熄灭了。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铜雀台高耸如冰冷的囚笼,锁住的不仅是人,更是人心。

宴席在一种极度压抑的氛围中草草结束。宾客们如同逃离魔窟一般,匆匆行礼告退,脚步仓皇,无人再敢多言一句。巨大的揽星阁很快变得空旷,只剩下满桌几乎未曾动过的珍馐和空气中残留的松节油、药味、酒香的混杂气息。

曹操独自立于那巨大的黑檀木桌尽头,背对着空荡的大厅,面向揽星阁外那巨大的、镶嵌着抽象铜雕的石栏。他沉默地望着远处许昌城星星点点的灯火和更外围无垠的黑暗夜空。厅内残余的灯光将他高大的背影拉得更加幽深,如同冰冷的石碑。

郭嘉无声地走到他侧后方几步远的位置,并未打扰他的沉思。他依旧拿着那个青瓷酒盏,但并未饮酒,只是下意识地转动着杯身,目光落在曹操那纹丝不动的背影上。

“文若他……”郭嘉终于打破了沉寂,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怕是……心死了。”

曹操的背影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没有听到。过了许久,就在郭嘉以为他不会回应时,那冰冷而毫无波澜的声音才缓缓响起,比殿外的夜风更寒:“心死,好过身死。他只要还在位置上,办好他该办的事,便是他最大的‘德’。”

郭嘉的瞳孔微微一缩。曹操这话,冷酷到了极致,也清醒到了极致。他不是不明白荀彧的价值和其坚持背后的分量,但他选择用一种近乎程序化的方式去处理——“工具”只要在运转,其内部的情感状态无关紧要。这种冰冷的理性,让郭嘉这样习惯了算计人心的人也感到一阵寒意。

“那……人才之柄,锋锐无匹。”郭嘉换了个话题,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然若无鞘,终伤己身。文若所虑,不无道理。”他指的是那些被“唯才是举”召唤而来的、可能毫无底线约束的“利刃”。

曹操终于微微侧过脸,眼角的余光瞥向郭嘉,那目光如同幽深的寒潭:“鞘?律法就是最坚固的鞘。校事府,就是淬炼、打磨、监控这些刀锋的铁砧和眼睛。背叛、失控的刀,无论多么锋利,毁掉便是。成本,可控。”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预设好的程序流程,“至于人心向背?当这柄‘刀’足够锋利,斩断了所有阻碍,建立了新的秩序,带来了足够的‘效率’和‘安定’,人心自然归附。这,就是最大的‘德’。”

郭嘉沉默了。他无法反驳曹操逻辑的严密性和在乱世中的强效性。但这种将一切都视为可计算、可操控、可替换的冰冷世界观,让他感到一种灵魂深处的疏离。荀彧所求的“德”,是植根于人心深处的认同;而曹操所求的“秩序”,是建立在力量威慑和制度管控上的结果。两条路,南辕北辙。

他不再言语,只是微微抬手,似乎想饮尽杯中残酒,却终究没有送到唇边。殿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冰冷的雨丝斜斜地打在厚重的石栏和青铜浮雕上,发出细碎而绵密的沙沙声,如同无数幽灵在低语。远处都城的灯火在雨雾中显得朦胧而遥远。

幽深的大殿内,只剩下曹操那如山岳般岿然不动的玄色背影,和郭嘉伫立其侧、被摇曳灯光拉长的、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的剪影。冰冷的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荀彧离去时那无声的沉重,以及甄宓药囊中挥发出的、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药香。

雨声渐沥,夜色如墨。

郭嘉的目光从曹操的背影上移开,投向殿外无边的雨幕。雨丝被风吹斜,打在冰冷的铜雕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又迅速消散。那连绵的沙沙声,仿佛不是落在实处,而是敲打在人的心坎上,带来一种挥之不去的阴冷与潮湿感。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那盏冰凉的青瓷酒盏。清冽的酒液平静如镜,倒映着穹顶垂下的摇曳灯火,在他眼底投下一片破碎的光影。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细腻的冰裂纹,那触感冰冷而真实。

一声压抑的、沉闷的咳嗽毫无预兆地冲破了他的喉咙,打断了大殿内死水般的寂静。他猛地侧过身,用手死死捂住嘴,那股无法抑制的痒意和灼痛感在胸腔内翻腾。剧烈的震动让他单薄的肩胛骨在月白色的常服下清晰地凸现出来,整个人都微微佝偻下去。

咳声终于止歇。他缓缓摊开捂嘴的手掌。昏暗跳动的灯光下,掌心赫然沾着一抹刺目的、粘稠的暗红!

血。

郭嘉的眼神瞬间凝滞,如同冻结的深潭。那抹暗红在青白的掌纹间蜿蜒,像一道丑陋的裂痕,将他方才所有的算计、所有的惫懒、所有的深藏不露,都无声地撕裂开来,暴露出下面那血肉模糊、行将枯竭的底色。什么运筹帷幄,什么算无遗策,什么在风暴中游刃有余……在这生命的衰朽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同沙砾堆砌的城堡。

他迅速合拢手掌,将那抹血迹紧紧攥在掌心,指骨因用力而泛白。随即,他像是要甩掉什么不洁之物,又像是要抓住最后一点支撑,猛地抬起了头。视线仿佛穿透了冰冷的石壁,穿透了重重雨幕,投向荀彧府邸所在的方向。

荀令君……他心头默念,那个清隽挺拔、永远如同玉山将崩的身影在他脑海中浮现。荀彧方才离席时那沉重到令人窒息的背影,那眼中最后一点光芒熄灭的绝望……文若的心死了,那自己的心呢?是否也早已在这无休止的筹谋、在冰冷的“效率”与炽热的理想碰撞的烈焰中,被一点点焚烧殆尽?今日铜雀台,曹操那番“工具论”何止是说给荀彧听?又何尝不是说给他郭奉孝听?自己这病躯残躯,又能在这位视万物为棋子的主君手中,发挥多久的“效率”?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疲惫感,如同殿外冰冷的夜雨,无声地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知道,荀彧的退让绝非终结。那是一座沉寂的火山,表面坚硬的岩壳下,是足以焚毁一切的熔岩。而曹操,他那位意志如钢铁的主公,只会用更强大的力量去压制,去塑造,直到那熔岩彻底冷却凝固,或者……在某个无法预料的时刻,轰然爆发!

“风暴……”郭嘉的声音极低,被淹没在沙沙的雨声里,只有他自己能听见那其中的苦涩与沉重的预判,“才刚刚开始。”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掌心,那抹暗红已经有些干涸。他扯了扯嘴角,似是想露出一个惯常的、玩世不恭的讥诮笑容,却最终只凝固成一个疲惫而苍凉的弧度。他抬起手,不再犹豫,将杯中冰冷的残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却丝毫无法驱散那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

就在这时——

“啪嚓!”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在空旷死寂的大殿深处响起!

郭嘉猛地转身!

声音来自曹操主位侧后方不远处。一个侍奉添酒的年轻寺人,不知是心神被方才的剑拔弩张和丞相的威压所夺,还是被郭嘉那声咳嗽惊扰,竟失手将捧着的、一只本应摆放在主案上的赤金酒爵跌落在地!

那酒爵造型古朴厚重,重重砸在光滑坚硬的黑曜石地面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锐响!黄金的杯身并未碎裂,但那杯口精心錾刻的瑞兽纹饰却被撞得明显扭曲凹陷,一只杯耳更是直接断裂开来,飞溅到几步之外。金色的爵体在冰冷的黑石上滚了几圈,发出沉闷的摩擦声,最终停在曹操玄色深衣的下摆边缘,杯口倾斜,内里残留的几滴琥珀色酒液,如同凝固的泪珠,缓缓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那寺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地面,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只剩下喉咙里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呜咽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曹操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

他的动作异常平稳,没有丝毫的仓促或愤怒。但当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转过来,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投向地上扭曲的金爵和抖成一团的寺人时,整个揽星阁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成了真空!那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比之前任何一次宣言和质问都要恐怖百倍!灯光映照下,他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瞬间将那寺人完全吞噬。

没有怒吼,没有斥责。

只有一片死寂。如同暴风雨来临前,那种压得人心脏都要爆裂的、绝对的、令人绝望的死寂。

郭嘉站在原地,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耳中奔流的声音,以及殿外雨点敲打石栏那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的沙沙声。

他看着地上那扭曲的金爵,看着那几滴刺目的酒痕,看着阴影中那个如同待宰羔羊般的身影,一股冰冷的战栗感,沿着脊椎悄然爬升。

这碎裂之声,是铜雀台这冰冷宏伟躯壳里,一丝微不足道的裂痕。还是……某种巨大灾难即将撕裂一切的……不祥预兆?

曹操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那只断裂的、象征着尊贵与仪轨的杯耳上。他微微眯起了眼睛,那深潭般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却比万年玄冰更加森寒的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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