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片般的军报依旧日夜不停飞入邺城的联军总指挥部,但前线那浸透血与火的焦灼,此刻却被更为沉重冰冷的雨幕暂时笼罩。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并州通往冀州的主干道,将原本就泥泞不堪的官道彻底变成了一片黄褐色的沼泽。车轮深陷,骡马悲鸣,一支运送伤兵的庞大车队在绝望的泥泞中挣扎,仿佛大地本身张开了贪婪的巨口,要将这些刚刚逃离沙场刀锋的生命再次无情吞噬。
一辆三牛牵引的特制四轮大车,车轮深陷泥坑几乎没顶。车板上,层层叠叠躺着的伤兵身上覆盖的油毡布已被雨水浸透,沉重的布料紧紧贴在他们苍白或青紫的皮肤上,犹如裹尸布。一个断了腿的年轻士兵徒劳地抠抓着湿滑冰冷的车板边缘,每一次无力的挣扎都牵动伤口,浑浊的泥水混着脓血从他身下渗出,晕开一片刺目的暗红。他喉间发出破碎的风箱般的嗬嗬声,眼神涣散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生命如同他身下的泥水,正在不可挽回地流失。
“让开!都让开!医官来了!” 嘶哑的喊声穿透密集雨帘。几匹快马溅起一人高的泥浪从后方疾驰而来,当先一骑猛地勒住。马背上的甄宓(方晴)连斗篷的兜帽都未戴,雨水顺着她紧贴额角的湿发疯狂流淌,早已看不出半分袁府少夫人的雍容。她翻身下马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鲁的利落,军靴重重砸在泥水里,泥点瞬间溅满了她沾满风尘和血污的靛青色裋褐衣裤。
没有半分犹豫,她几步抢到大车前,双手直接插入冰冷的泥浆,死死抠住一个巨大的车轮辐条,肩背猛地发力。“一二——起!” 嘶吼声压过了风雨。后方赶来的几名护卫和还算健全的伤员立刻扑了上来,赤手、肩膀、棍棒,一切能用上的部位都用上了。车轮在泥沼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艰难地向上挪动了一寸、两寸……当车轮终于带着沉重的泥浆脱离深坑的刹那,甄宓脚下猛地一滑,整个人向前扑倒,半边身体狠狠砸进冰冷的泥水里。
“夫人!” 护卫惊叫,手忙脚乱去搀扶。
甄宓猛地一挥手,吐掉呛进口中的泥水,撑着地面自己站了起来。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浆,眼神锐利如刀,迅速扫过车上伤兵:“把他抬到担架上!快!血都快流干了!” 她指着那个断腿的年轻士兵,声音不容置疑。随即,她的目光扫向后面几辆同样被困的车辆,果断下令:“卸下部分最重的伤员,用担架抬!能动的,互相搀扶,跟着前面探路的人走!车队后队变前队,从左侧那片硬地绕行,跟着我的马印走!再拖下去,都得烂在这泥汤里!”
混乱在绝对清晰的指令下迅速被梳理。泥泞中,一个个简易担架被抬起,上面躺着生死一线的躯体;尚能行走的伤兵拄着临时削成的木棍,在泥水中深一脚浅一脚,艰难挪动。甄宓重新翻身上马,雨水冲刷着她脸上的泥泞,露出下方因疲惫和寒冷却更显坚毅的轮廓。她控马在队伍侧前方,时而引路,时而停下查看情况,像一根定海神针,强行在这绝望的泥淖中辟开一条生路。她身上沾满的泥浆和血污,不再属于深宅大院,而是这片战火纷飞的土地授予她的勋章。冰冷沉重的大地,第一次在她脚下,被踩出了属于生命的印记。
当这支饱受折磨的伤兵队伍终于如同被榨干了最后一丝水分的残破布匹,被拖拽到联军设在常山郡的大型野战医院时,已是后半夜。雨势渐歇,但阴冷刺骨的气息却更重了几分,沉甸甸地压在人胸口。
医院依山而建,利用几处坚固的石屋和临时搭建的连绵大帐构成,规模惊人。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混合气味——刺鼻的劣质烧酒味(那是用于消毒的粗制酒精)、苦涩的汤药味、血腥气,还有一种肉体在痛苦中慢慢腐烂溃散的甜腥。
甄宓刚踏进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初筛大帐”,湿透的靴子在地上踩出沉重的水印,就被一个急促的声音截住。
“夫人!左臂创伤感染!脉象散乱,高热不退!” 一个年轻医官几乎是扑了过来,脸上写满了惊惶,“已经用过金疮药粉和煎煮敷料,不见好转,腐肉蔓延极快!”
甄宓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一边疾走一边扯下早已湿透吸饱泥水的半臂外袍,露出里面相对干爽的麻布窄袖中衣,同时接过旁边助手早已备好的干净白麻布罩袍迅速套上,并将一顶同样质地的布帽压住湿发。她修长的手指在铜盆里浸入冰冷的酒精中,刺骨的寒意让她指尖瞬间发白,但她眉头都未皱一下,仔细搓洗,随后接过助手点燃的陶罐,让微弱的蓝色火焰燎过指尖消毒。
“带路!” 她的声音带着手术刀的冷冽。
病榻上躺着的士兵不过十七八岁模样,左臂自肩部包裹的厚厚麻布绷带已被黄绿色的脓液浸透,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少年脸色灰败如土,嘴唇干裂颤抖,深陷的眼窝里眼神涣散,每一次粗重艰难的喘息都像是破风箱在拉动。甄宓单膝跪在草席边,消毒后的手指极稳、极快地解开绷带。当最后几层被揭开的瞬间,她身后的两个年轻助手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喉头滚动,拼命压抑着呕吐的欲望。
伤口比预想的更加恐怖。原本的刀创未能及时妥善处理,此刻整个肩部三角肌区域已经肿胀成青黑色,皮肤紧绷得发亮,中央大片区域坏死发灰,边缘翻卷的皮肉泛着诡异的蜡白,脓液如同开了闸般不断从几处破溃点涌出,最深处隐约可见森白的骨茬!更可怕的是,几条暗红色的线条,如同恶毒的蚯蚓,正从伤口边缘向上臂乃至胸膛方向蔓延!
“坏疽……继发走黄(败血症)!” 甄宓的声音低沉下去,却无比清晰,像锤子砸在在场每一个医官心上。她迅速用酒精浸泡过的干净竹镊小心拨开坏死组织探查,动作精准得如同最精密的器械。腐坏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死亡的温度。
“将军弩箭伤!后心入肉三寸!箭头未取出!” 又一个声音在大帐门口炸响,带着哭腔。四个士兵用临时担架抬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将领冲了进来。那人趴伏着,背上赫然插着一支粗大的弩箭尾羽,箭头深深没入左肩胛骨下方区域,鲜血浸透了整个后背的衣甲。他双目紧闭,牙关紧咬,豆大的汗珠混着未干的雨水从他额角不断滚落,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伴随着身体痛苦的抽搐。
“抬到‘锋刃区’!” 甄宓头也没抬,目光死死锁在少年士兵那不断蔓延的暗红血线上,手指却极其稳定地拿起旁边托盘里一把在灯火下闪着寒光的特制柳叶形铁刀。这刀是她让匠人根据记忆打造,刀身更薄、更窄、弧度更小,便于精细切割。
“清创刀准备!剪刀!最大号烙铁烧红备用!生药局研磨好的三七重楼止血粉!煮沸过的桑皮线!所有无关人等,退后三步!” 她的命令短促有力,如同战鼓擂响。
整个大帐瞬间进入一种令人窒息的紧绷状态。助手们如同上了发条的机械,迅速而无声地传递着器械和药物。甄宓的目光在少年士兵灰败的脸和那恐怖的伤口间反复扫视。时间在腐肉的气息中一分一秒被拉长、黏稠。坏疽和走黄,在这个时代,无异于阎王的索命帖。剜掉所有腐烂组织?面积太大,深度太深,患者极度虚弱,很可能直接死在手术台上。保守清创敷药?那暗红的血线就是通往地狱的引路标,死亡只是时间问题,而且痛苦无比。
她冰凉的手指抚上少年滚烫的额头,感受着那微弱却滚烫的生命之火。那浑浊涣散的眼睛毫无反应,只是空洞地望着帐篷顶。就在这死寂般的凝重中,那个担架上魁梧将领骤然爆发的、压抑到极致的痛苦闷哼,像一根针扎破了紧绷的鼓膜。
“夫人!” 负责查看的医官声音发颤,“是…是夏侯将军(夏侯惇)!箭头位置凶险,靠近心肺!”
夏侯惇!曹操麾下第一大将!如同一道惊雷在甄宓脑中炸响。刹那间,无数张脸孔在她意识中疯狂闪过:袁绍阴鸷的目光,曹操深不见底的眼神,袁熙那令人如芒在背的审视…一个处理不当,引发的连锁反应足以撕裂这脆弱的联盟!
战地医院角落那张简单的木案上,一盏油灯的火苗被门缝涌入的冷风吹得剧烈摇曳,几乎熄灭。甄宓沾满鲜血和脓液的双手悬在半空,微微颤抖了一下。她面前摆着两颗定时炸弹——一个垂死的无名小卒,一个重伤的擎天柱石,而引爆它们的引信,都握在她这双本该舞文弄墨、如今却沾满血肉的手里。冰冷的铜刀反射着跳跃的灯火,映亮她眼中那场无人能见的无声风暴。手术刀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与心底那团为生命搏斗的炽热火焰激烈碰撞,发出无声的嘶鸣。这方寸之地,瞬间成了比阴山前线更凶险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