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四月一日,本该是莺飞草长的光景,可铅灰色的云层却沉沉压着天津卫,透骨寒风卷起尘土,刮在人脸上刀割似的生疼,天地间一片肃杀。
百宋书藏外的灵堂,白绸覆盖着通天棚。灵棚两侧,各界敬献的挽联层层叠叠,竟有数千幅之巨!高悬在在灵棚的两侧供人瞻仰,层层叠叠的挽联被风吹动,如同白色瀑布倾泻。
梅兰芳手书的 “人间不见寒云子,天上应多谪仙人” 与方地山的 “才华横溢君薄命,一世英明是鬼雄” 分列两侧,国府元老于右任那幅‘风流同子建,物化拟庄周’则高踞正中,墨迹淋漓,道尽斯人风流与身后苍凉。
清晨七时,寒风砭骨。袁克文次子袁仲崇手捧瓦盆,双眼赤红,猛地向地上一摔!‘啪嚓’脆响撕裂沉寂!霎时间,震耳欲聋的鞭炮炸响,六十余名道士鼓钹齐鸣!
“起——灵——喽——!”大了嘶哑的呼喊穿透人群。十六名杠夫肩头一沉,那口金丝楠阴沉木的巨棺,在万众瞩目中缓缓抬起。
上海青帮‘兴武六’堂主张善亭亲自扶柩。其后,袁克文四十余名嫡传弟子,青裤褂外罩麻衣孝袍,手擎‘袁’字白幡开道,四百余青帮弟子缟素相随,沉默中自有一股草莽肃杀之气。
随后是北平广济寺的和尚、雍和宫的喇嘛、白云观的老道、天津大悲禅院的和尚、红莲寺的尼姑、吕祖堂的道爷和居士林的居士,组成了四百多人的送葬队伍。梵音道经不绝于耳,在缕缕檀香之中令人心生敬畏。
最引人注目的是1000 余名青楼女子组成的队伍。她们统一头系白头绳、胸前佩戴银质袁克文头像徽章,身着素衣素裙,哭声震天。这些女子多为袁克文生前交往的红颜知己,其中不少人曾受其资助赎身或求学,因此自发组织成独立方阵,前来送行。
前总统徐世昌、北洋政府总理潘复等政要乘车随行,车内悬挂挽联。梨园名角程砚秋、尚小云步行扶灵,张伯驹、方地山等文人则手捧祭文紧随其后。乘车的名流车辆便有30 余辆,步行的文化界人士超过200 人,其中包括画家张大千、收藏家周叔弢等。
送葬队伍从天津英租界寓所出发,途经法租界、日租界,最终抵达西沽墓地,全程约10 公里。队伍行进时首尾相距两公里,仅棺椁前的前导队伍便长达800 米,加上后续的青楼女子、名流车辆等,整体形成 “蜿蜒如白蛇” 的壮观场面。
送葬队伍穿过法租界时,法租界工部局派出巡捕封锁道路,让送葬的队伍顺利通过。在途径福熙领事路时,领队的法国警官竟肃然立正,手按佩刀,身后一队安南巡捕亦齐刷刷向那缓缓行进的灵柩行持枪礼!
沿途,百姓自发搭起两百余座简陋祭棚,香火缭绕。茶摊老板高喊‘热茶管够,送二爷一程!’说书人惊堂木一收,垂首默哀。更有天津三教九流、码头苦力五百余人,臂缠黑纱,默默汇入这白色洪流。十里长街,素裹银装,哀声盈野。
当棺椁经过估衣街时,平地骤然刮起一阵怪风!漫天纸钱被卷作狂舞的白蝶,扑簌簌尽数粘附在‘寒云庐’的匾额之上!围观人群瞬间炸锅,惊呼如潮:“二爷显灵了!二爷舍不得走啊!”
十余公里的路程,足足走了大半天,下午时分抵达西沽墓地时,墓园内外早已被从四方赶来的四千余名青帮弟子填满!黑压压一片,鸦雀无声。在张善亭主持下,众人依着辈分齿序,对着墓穴前的棺椁,行那最隆重的三跪九叩大礼。四千颗头颅起伏如浪,场面肃杀而悲壮。
礼毕,棺椁被粗大的麻绳缓缓沉入幽深的墓穴。大了抓起一把黄土,率先撒落棺盖,嘶声高唱:“一锹土,万代福——!”
棺材铺的伙计们应和着:“添土喽——!”铁锹翻飞。‘二锹土,家和睦——!’‘添土圆坟喽——!’黄土簌簌落下,渐渐覆没了那华丽的棺木。
当最后一抔黄土掩尽棺椁,天津卫古老的钟楼,‘铛——铛——铛——’撞响了丧钟!那沉郁的钟声,与海河上货轮拖长的凄凉汽笛,在铅灰色的天空下交织、回荡。一阵穿林风过,坟前未燃尽的纸钱猛地腾空而起,打着旋儿,直扑向阴沉的云霄!
王汉彰痴痴望着那纷飞的纸灰,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与虚无猛地攫住了他。辛弃疾那句词,毫无征兆地撞入心间: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至此,这场惊动津门,乃至全国的葬礼,就算是结束了。数千青帮弟子的孝袍、僧尼喇嘛的经声、青楼女子的哭声,还有政要名流的挽联,浩浩荡荡铺成十里长街的缟素,终究成了袁克文风流的绝响。
葬礼结束后,王汉彰作为袁克文的弟佬,在墓园门口恭送前来送别的亲朋故旧离开。等到这几千人全部离开之后,天色已经逐渐的暗了下来。大师兄杨子祥叹了口气,说道:“诸位师弟,老头子刚刚过世,这几天大家伙儿都辛苦了,回去好好歇一歇。等到烧头七的时候,大家直接到墓地来。行了,大家散了吧…………”
就在众人要离开时,杨子祥又叫住了大家,皱着眉说:“老头子过世之后,大家要谨慎行事。师兄弟之间有什么事情,要相互的通通气,能伸把手就伸把手,别让外人看笑话!行了,大家好自为之吧…………”
王汉彰这几天几乎没怎么合眼,再加上今天扛着白幡从英租界一步一步的走到了西沽,两条腿又酸又胀。从墓地出来,他踅摸了半天,马路上愣是一辆胶皮也没有。无奈之下,他只能迈开两条腿,向城里的方向走去。
可刚走了没多远,就听身后有人喊道:“小师弟,小师弟,等等我…………”
王汉彰停住了脚步,回头观望,只见算命的于瞎子气喘吁吁的跑了过来。今天的于瞎子没穿他那身洗的褪色的灰蓝长袍,而是穿着一身青色的裤褂,这身衣服是为袁克文送葬的青帮弟子的标志。看着跑到自己身前的于瞎子,王汉彰伸手扶住了他,开口说:“别跑啊,你这么大岁数了,在一口气喘不上来…………”
于瞎子笑了笑,开口说:“放心吧,我这身子骨硬朗着呢!小师弟这是要去哪儿?”
“回家啊,还能去哪儿?”王汉彰答道。
于瞎子鬼鬼祟祟的向四周看了看,确定附近没有人盯着他们之后,这家伙拉住了王汉彰的胳膊,在他的耳边低声说:“小师弟,还记得上次在南市三不管见面时,我问你们家老太太身体如何?”
王汉彰点了点头,一脸狐疑的说道:“记得啊!我当时还纳闷,你问这个干嘛呢?”
于瞎子一脸严肃的继续说:“上次我见你时,看你印堂之上,似有一层灰雾缠绕,山根处更是泛着青黑之气,此乃三阴蔽日之相……”
王汉彰一听,皱着眉说道:“你说的这是嘛玩意儿?三阴蔽日、六阴蔽日的,说人话!”
于瞎子并没有生气,而是继续说:“此乃克伤父母之象!你的父亲已经过世,所以我问了问你们家老太太的情况。可万万没想到,我算漏了一个人,那就是你老头子袁克文!这克伤之象,最终应在了他的身上!哎,冥冥之中,皆有命数啊…………”
王汉彰一听,眼睛瞪得溜圆,半晌没说出话来!老头子是自己克死的?这你妈不是找乐吗?于瞎子是不是存心来找不痛快的?王汉彰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沉声说:“我告诉你,别瞎几把白唬啊…………”
面对王汉彰的威胁,于瞎子并没有慌乱,而是笑着说道:“小师弟,你先息怒,袁师爷仙逝,这肯定不是嘛好事,但对你来说,又不是坏事!你想不想听听?”
于瞎子这个人,你说他算的准吧,王汉彰没觉得。你要说他算的不准吧,可每次遇见他,却又总能说出一些模棱两可的话,让你感觉就隔着一层窗户纸,稍一用力就能捅破。这个人的身上,透着说不清的古怪!
反正老头子的丧事也办完了,回去之后也没嘛事,索性就听他到底要说些什么。想到这,他松开了抓着他衣领的手,开口说:“行,那我就听听你到底要说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