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汉彰将那份沉重的号外折叠起来,塞进棉袍内侧的口袋。那薄薄的一张纸,此刻却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心头喘不过气。
马占山在嫩江桥的血战,报纸上振奋人心的捷报与字里行间隐含的绝望,南京方面那暧昧不清、近乎荒唐的避免冲突的电令,这一切都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巨石,沉沉地压在他的胸膛,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难以言喻的滞重。
周围的喧嚣此刻于他而言,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人群因捷报而爆发的欢呼声、热烈激昂的议论声、报童持续叫卖号外的尖利嗓音,甚至电车驶过铁轨的哐当声,都变得模糊而遥远,扭曲成一片无意义的背景噪音。他像一个被剥离出世界的孤独魂灵,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法租界这片依靠强权维系、看似绚烂实则虚假的灯火迷宫里。
劝业场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变幻,渤海大楼的无数窗口依然透出明亮而冷漠的光,但这一切浮华的景象在他眼中都已失去了色彩,只余下一种末日狂欢般的荒诞与虚无。
他与那些沉浸在短暂喜悦中的人们仿佛身处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深切悲凉和彻骨孤独感,像冰冷的潮水般紧紧包裹了他。
杜总领事路的喧嚣渐渐被甩在身后,王汉彰鬼使神差的拐进了法租界的贝当路之中。这里的路灯昏暗,行道树的叶子早已落光,光秃秃的枝桠在夜风中摇曳,在地上投下狰狞斑驳的影子。
一栋栋风格各异的洋楼寂静地矗立着,窗户里透出温暖或清冷的灯光,每一扇窗后似乎都藏着一个个与窗外乱世无关的故事。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最终彻底停在了一棵尤为高大的法国梧桐的浓重阴影里,仿佛要将自己完全融入黑暗,隐藏起来。然而,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也无法抑制的眷恋与挣扎,投向路边一栋格外精致的法式小洋楼。
二楼一扇朝南的窗户,拉着米白色的薄纱窗帘。一个纤细窈窕、熟悉无比的身影正映在窗上。她似乎正坐在靠窗的书桌前,就着一盏台灯柔和的光线,低头不知在看着什么。
那光线温柔地勾勒出她侧脸柔和的线条、低垂的眼睫和颈项优雅的曲线。她偶尔抬起手,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拢一下鬓角的乱发,动作自然而宁静,全身散发着一种不谙世事、被精心保护起来的温柔与平和。
是本田莉子。
王汉彰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弥漫开来。他想起了不久以前,詹姆士先生对他的“教诲”:“王,想要获得更详细的日本情报,你需要一个合适的身份。这个女孩,或许能成为你通往日本方面的一块敲门砖。”
当时,他就觉得这是一个冷酷的计划。但是,他根本没有资格拒绝!本田莉子,这个姑娘单纯、善良,对他有着明显的好感。利用她的感情来为自己谋取一个护身符,这在乱世中似乎是一种“明智”的选择。
多次超越界限的亲密接触。那一刻的温存与激情,曾让他这个在刀尖上行走的人感到一丝短暂的慰藉和迷失。但也正是那份亲密,让他内心产生了强烈的负罪感。他无法像詹姆士先生教导的那样,纯粹地将她视为一个工具。
而如今,外部局势急转直下,如山崩海啸般冲垮了一切侥幸的心理堤防。嫩江桥震天的炮声与惨烈的伤亡,天津街头中日双方武装力量的紧张对峙,保安总队官兵们决死一战、宁为玉碎的悲壮决心,南京国民政府暧昧不清、首鼠两端的态度与暗中掣肘的举动……所有这一切都像一股奔腾咆哮、无可阻挡的历史洪流,将他那些个人的、渺小的、精于算计的计划冲得七零八落、显得可笑而又一文不值。
中日之间,一场决定民族命运的全面战争已经不再是纸上谈兵或遥远的威胁,而是迫在眉睫、即将吞噬一切的滔天巨浪。
在这种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大势之下,一个通过欺骗一个日本女孩感情而获取的、虚假的日本身份,还有什么意义?
这非但不能提供真正的保护,反而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成为洗刷不掉的污点和招致杀身之祸的致命枷锁。
更重要的是,他无法想象,当战火真正燃起,民族之间的仇恨被彻底点燃,街头涌动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狂潮时,莉子又将何去何从?继续留在她身边,只会将两个人都拖入更危险的境地。
继续维持这段关系,既是欺骗她,也是欺骗自己,更是一种对即将到来的残酷现实的逃避。
冰冷的夜风吹拂着王汉彰的脸颊,让他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冷却。他最后望了一眼那个窗上的剪影,心中已然做出了决定。
是时候了断了。
半个多小时之后,王汉彰提着一个沉重的棕色皮质行李箱,再次站在了这幢精致的法式洋房门前。路灯将他孤独的身影拉得很长。他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冰冷而干燥的空气,仿佛要从中汲取一些必需的勇气和决绝,然后才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插进锁孔,缓慢地转动,打开了那扇沉重的、雕花的橡木门。
门厅内温暖而安静,与外界的寒冷恍若两个世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甜腻的栀子花香味,那是莉子最喜欢用的香皂的味道,曾经令他感到安宁,此刻却让他心头更加沉重。他刚刚反手轻轻关上房门,将城市的喧嚣和寒冷隔绝在外,就听楼梯上立刻传来了一阵急促而轻快的噔噔噔的脚步声,那声音里充满了期待与欢欣。
王汉彰抬起头,只见本田莉子光着白皙纤细的脚丫,踩在冰凉的红木地板上,穿着一件丝质的粉色绣花睡袍,头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肩上,散发着洗发水清新的花香,正像一只轻盈而受惊的小鹿一样,从二楼飞奔下来。
看到王汉彰的身影,她的脸上瞬间绽放出毫无保留的、惊喜的笑容,眼中仿佛落入了星辰。她加快了脚步,甚至等不及最后几级台阶,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了下来,像只终于盼到主人归家的猫咪一样,猛地扑进了他的怀中,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脸颊亲昵地在他冰冷粗糙的棉袍上依赖地蹭了蹭,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娇嗔和失而复得的喜悦:王桑!你终于回来了!这几天你去了哪里?我担心死了!你要是再不回来,我明天真的就要去报馆登寻人启事了!
王汉彰被本田莉子这满怀欣喜、毫无防备的一扑,瞬间猛烈地牵动了胸前断裂的肋骨。尽管腹部缠着厚厚的绷带起到了一些支撑固定作用,但那骤然传来的、尖锐撕裂般的剧痛还是让他眼前猛地一黑,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额头上和鼻尖瞬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忍不住从牙缝里倒吸了一口凉气,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
本田莉子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了王汉彰身体的瞬间僵硬和极度异样。她连忙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抬起头,借着门厅那盏昏暗的莲花壁灯的灯光,清晰地看到他惨白如蜡的脸色、紧蹙的眉头以及额头上晶莹的冷汗。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里立刻充满了无以复加的担忧和惊慌,声音都变了调:王桑!你怎么了?是受伤了吗?哪里不舒服?很痛吗?我们……我们立刻就去共立医院!现在就打电话叫车!她焦急得语无伦次,小手抬起,无措地想要触碰他疼痛的部位,又怕弄疼他,僵在半空,微微颤抖。
王汉彰紧闭双眼,深吸了几口冷气,努力调整着紊乱的呼吸,肋骨处的剧痛才如同潮水般稍稍退去一些,留下持续的、沉闷的钝痛。他勉强挤出一丝极其疲惫的笑容,摇了摇头,声音因为忍痛而变得异常沙哑:别……别担心,没事。一点小意外,已经处理过了。
他指了指右侧客厅的方向,声音疲惫不堪,带着一种欲说还休的犹豫语调,开口说:莉子,扶我过去,我们去沙发上坐下来。我有些……很重要的话要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