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浓稠的墨汁,将龙渊关紧紧浸染,整个关城陷入一片沉寂之中。白日里帅府议事厅内的喧嚣早已如炊烟般散去,唯有巡夜士卒那规律性的脚步声,以及远处偶尔响起的刁斗声,在寒冷刺骨的空气中悠悠回荡,仿佛是夜的低语。
夏明朗并未陷入梦乡,他盘膝坐在营房内那张简陋的床榻之上,双目微微阖起,看似在静静地调息养神。然而,他的精神力却如同一张无形却细密的蛛网,细致入微地感知着周围的一切动静。白日里徐锐那看似“保全”的裁决,并未让他感到丝毫的轻松,反而如同一股阴冷的气息,让他嗅到了更深层次的风雨欲来之势。功过相抵,不赏不罚,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其微妙且充满矛盾的信号,仿佛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假象。
忽然,他紧闭的眼眸如同闪电般倏地睁开,黑暗中,一道精光一闪而逝,仿佛划破了夜的黑暗。营房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带着特定节奏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如同神秘的密码,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引人注意。
“夏将军,”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那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大帅有请,书房一叙。”
来者是徐锐的贴身亲卫队长,夏明朗神色不变,如同古井一般波澜不惊,应了一声:“稍候。”
他迅速而整齐地整理了一下衣着,并未穿戴那沉重的甲胄,只着一身寻常的青色布衣,便推门而出。亲卫队长对他微微颔首,也不多言,转身在前引路,两人一前一后,如同融入夜色中的幽灵,悄然融入那浓重的夜色之中。
他们穿过戒备森严的帅府内院,绕过几处曲折的回廊,来到一处僻静的单层建筑前。这里正是徐锐处理机要事务的书房,此刻门窗紧闭,唯有缝隙中透出些许昏黄的光线,仿佛是黑暗中的一丝希望之光。
亲卫队长在门前停下脚步,侧身让开,低声道:“将军请,大帅已在等候。”说完,他便如同雕塑般肃立门前,不再有任何动作,显然已得到严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夏明朗推门而入,一股淡淡的墨香扑面而来。书房内陈设简单而古朴,一桌,一椅,数架兵书整齐地排列着,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西疆边防舆图,那舆图上的线条和标记仿佛是这片土地的脉络。徐锐并未坐在主位,而是负手立于舆图前,背对着门口,身影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有些佝偻和沉重,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
听到开门声,徐锐缓缓转过身。他同样未着戎装,只穿了一件深色的常服,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白日里在议事堂上的威严此刻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忧虑,如同乌云笼罩在他的心头。
“来了。”徐锐的声音有些沙哑,仿佛被岁月的风沙磨砺过,他指了指桌旁的另一张椅子,“坐。”
夏明朗依言坐下,目光平静地看着徐锐,如同平静的湖面,没有主动开口,仿佛在等待着徐锐揭开那层神秘的面纱。
徐锐走到书案后,却没有坐下,而是从案几的暗格中,取出了那封白日里出现、后又被他焚毁的密信……的抄录副本。显然,原件虽已销毁,但其中的内容,他必须让夏明朗知晓,如同将一个沉重的包袱交到夏明朗的手中。
他将那张薄薄的纸页推到夏明朗面前,烛光映照下,那隐带金丝的特殊墨迹和那个独特的“七”字落款,显得格外刺眼,仿佛是两把锋利的匕首,直刺人心。
“看看吧。”徐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仿佛每一个字都承载着他的无奈和担忧。
夏明朗拿起纸页,目光快速扫过。信上的内容简洁而冷酷,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针,扎向他的命脉。“矿奴出身,骤登高位,桀骜难驯,擅结军心,恐非国家之福……” “相机行事,削其权柄……便宜处置……”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仿佛信中所指的那个即将大祸临头的人,并非自己,而是一个与他无关的陌生人。
看完后,他将纸页轻轻放回桌面,推回到徐锐面前,动作从容而淡定。
“看清楚了?”徐锐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目光如炬,似乎想从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找出哪怕一丝的恐惧或愤怒,然而,他看到的只有平静和坚定。
夏明朗点了点头。
徐锐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陛下病重,已许久不朝。如今是七皇子监国,权倾朝野。这,便是他的意思。”他指了指那张纸,“其意已明,就是要夺你兵权,甚至……取你性命。老夫今日在堂上,以‘功过相抵’保下你,已是极限。能护你一时,护不了一世。王都的目光既已落下,龙渊关内,想要你项上人头去向新主子邀功的,也大有人在。”
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仿佛是命运的心跳。空气仿佛凝固了,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让人喘不过气来。
徐锐的话,彻底撕开了白日里那层温情脉脉的伪装,将最残酷的现实血淋淋地摊开在夏明朗面前。不是功过之争,不是派系倾轧,而是来自大夏最高权力阶层的杀意!这已非边关内部的风波,而是一场自上而下、无法抗拒的劫难,如同暴风雨即将席卷整个龙渊关。
夏明朗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节奏与他平日推演阵法时一般无二,仿佛在思考着应对之策。良久,他抬起头,看向徐锐,目光清澈而平静,没有恐惧,没有哀求,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平静的湖面下隐藏着无尽的力量。
“末将,明白了。”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谢大帅坦言相告。”
他的反应,完全出乎徐锐的预料。没有惊慌失措,没有愤懑不平,只有一种近乎可怕的冷静。这种冷静,让徐锐心中莫名地生出一丝寒意,也让他更加确信,眼前这个年轻人,绝非池中之物,必将在这乱世中掀起一番波澜。
“你……有何打算?”徐锐忍不住问道,语气复杂,既希望夏明朗能识时务,主动交出兵权,或许还能保住一条生路,又隐隐觉得,此人绝不会坐以待毙,必将有一番惊人之举。
夏明朗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目光越过徐锐,投向窗外无边的黑夜,仿佛要看穿这重重迷雾,寻找到那唯一的一线生机。
暗旨已下,龙渊关已非久留之地。是引颈就戮,还是……另辟蹊径?
答案,似乎早已在他心中悄然成型,如同夜空中闪烁的星辰,指引着他前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