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台的金属表面传来刺骨的冰凉。苏羽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上面划动，留下几道模糊的痕迹。量子核心的幽蓝微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如同他此刻混乱的思绪。
信息收集阵列彻底离线了。那些曾经在感知中清晰流动的数据脉络，现在只剩下空洞的静默。他像被剜去了双眼，扔进这片永无止境的沙暴深处。
指尖触到控制台边缘一道细微的裂缝。是刚才能量过载时崩裂的。他需要特种聚合物来修补，更需要替换阵列里烧毁的量子感应模块。这些东西在联邦的官方渠道里，要么需要层层审批，要么根本被列为战略物资。
他闭上眼，过滤程序仍在平稳运行，将那些试图涌上来的清晰记忆重新打散成模糊的背景噪音。但危机感挥之不去，像细沙钻进衣领。
必须找到替代方案。
他在控制台下方的暗格里摸索，指节碰到一个冰凉粗糙的物体。一块老旧的金属铭牌，边缘已被磨得光滑。上面刻着一串非联邦标准的频率代码，还有一个简陋的飞鸟啄食齿轮的图案。
某个在沙暴中失去联系的拾荒者留下的。当时那人奄奄一息，用这换了半壶净水和一块能量电池。
“旧秩序……”那人当时含糊地吐出这个词，瞳孔已经涣散。
苏羽将铭牌接入量子核心的备用接口。屏幕闪烁了几下，抗拒着这非官方的连接方式。他绕过了三层安全协议，手动输入一段引导代码。屏幕最终稳定下来，呈现出一个不断扭曲、充满噪波的界面。
背景是暗红色的，像是凝固的血。几条黄色的线条勾勒出简陋的菜单框，文字是混杂了联邦语和地下黑话的变体。
他键入需求：“量子感应模块，至少八成新。特种聚合物，密封性良好。”
回复几乎是立刻跳出来的，来自一个代号“渡鸦”的Id。
“有货。但不用信用点。只收硬通货：未注册的能源核心，或者……记忆碎片。”
苏羽的指尖在控制台上轻轻一叩。记忆碎片。这些游荡在信息尘埃里的幽灵，对联邦是污染，对某些地下势力却是珍贵的藏品。他刚刚才险些被它们吞噬。
“记忆碎片，什么价？”他回复。
“那要看清晰度，看‘味道’。”渡鸦的用词带着一股地下世界特有的粗粝感，“最好是带着强烈情绪的，愤怒，恐惧，爱……尤其是爱，在火星这鬼地方，那玩意儿稀罕得很。”
交易地点定在“破碎穹顶”，一个位于塔尔西斯高原边缘的废弃矿业中继站。那里远离联邦主要监控网络，错综复杂的坑道和坍塌的穹顶结构构成了天然的隐蔽所。
苏羽启动基地最低功耗的隐匿模式，外部伪装层模拟出周围岩石的形态和热信号。他驾驶着轻型的沙地履带车，驶入依旧未曾停歇的橙红沙幕。
沙砾击打着车身外壳，发出细密连绵的噪音。履带车在起伏的沙丘上颠簸前行。没有了信息阵列的辅助，导航只能依靠车载传感器的基础扫描，视野被压缩到眼前几百米的范围。整个世界仿佛缩小了，只剩下这片永恒的、充满敌意的荒芜。
数小时后，一片巨大的、倾斜插入红色沙地的金属结构出现在地平线上。那就是“破碎穹顶”。原本覆盖其上的透明穹顶早已碎裂，只剩下扭曲的骨架指向昏黄的天空。主体建筑半埋于沙中，像一头搁浅的史前巨兽。
他将履带车停在一条被风蚀出的岩壁裂缝里，用伪装布盖好。徒步走向那片废墟。
入口是一个被炸开的维修通道，边缘参差不齐，挂着几缕被风吹日晒变得脆硬的隔热材料。里面没有光，只有风穿过破洞时发出的呜咽。
他打开头灯，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内部景象。巨大的空间里，散落着生锈的采矿机械残骸，粗大的管道从天花板垂落，像僵死的藤蔓。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尘土和某种若有若无的酸腐气味。
脚步声在空旷中回荡。
突然，头灯的光柱边缘，一个矮壮的身影从一台报废的钻探机后面转了出来。那人穿着一身拼凑起来的防护服，外面套着挂满各种工具和零部件的武装带，脸上罩着防风镜和呼吸面罩，只露出一双在昏暗光线下异常锐利的眼睛。他手里没拿武器，但姿态透着惯常的警惕。
“渡鸦？”苏羽停下脚步。
对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在他相对整洁的基地标准防护服上停留了一瞬，防风镜后的眼睛眯了眯。“货带来了？”
苏羽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金属容器。这是他用基地里淘汰的信息储存器改装的，里面封存了几段在信息场边缘捕获的、相对稳定的记忆碎片。主要是些破碎的画面，荒芜的庭院，孩童模糊的笑声，一段不成调的歌谣。情绪基调是……一种遥远的、带着尘埃气息的悲伤。
渡鸦接过容器，没有打开，而是将它贴近自己胸前一个不起眼的感应器。感应器发出微弱的绿光，闪烁了几下。
“成色一般。”渡鸦的声音透过面罩有些沉闷，但语气缓和了些，“不够烈。不过……勉强够换你要的东西。”
他打了个手势。
另一个瘦高的身影从阴影里悄无声息地滑出，将一个沉重的金属箱放在两人之间的空地上。箱盖打开，里面是用防震泡沫仔细包裹的量子感应模块，旁边是几管银灰色的特种聚合物。
苏羽蹲下检查。模块表面有使用过的痕迹，但核心晶片完好，能量回路清晰。是真货，而且保养得不错。他点了点头，合上箱盖。
交易完成。没有多余的寒暄，苏羽提起箱子，准备离开。
“喂。”渡鸦突然开口。
苏羽回头。
“你那个基地，在‘静海’边缘，对吧？”渡鸦的声音带着点随意，但那双眼睛紧盯着苏羽的反应。
苏羽身体微微一僵。他没有透露过自己的位置。
“别紧张。”渡鸦似乎笑了笑，面罩下的脸部线条动了动，“只是最近，那片区域不太平。信息场像开了锅的粥，还有别的东西在附近转悠。”
“什么东西？”
“不知道。影子一样，抓不住。但‘旧秩序’的人也在打听那片区域。”渡鸦用拇指擦了擦防风镜上的灰尘，“他们好像对……‘古老的回声’特别感兴趣。”
旧秩序。苏羽再次听到这个名字。他想起那块铭牌上的图案。
“他们是什么人？”
“一群……怀旧的疯子。”渡鸦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或许还有别的什么，“觉得火星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躲在更深的阴影里，捣鼓些联邦禁止的老古董技术，梦想着回到过去。”
他顿了顿，补充道：“他们出手阔绰，但和他们打交道，得格外小心。他们寻找的东西，往往伴随着麻烦。”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的震动从脚下传来。不是风，也不是沙暴。更像是某种重型机械在地下深处运行产生的低频共振。
渡鸦立刻收声，侧耳倾听。他对着那个瘦高同伴做了个手势，两人迅速而无声地退向阴影深处。
“该走了，陌生人。”渡鸦最后的声音飘过来，“记住，你从没见过我们。”
苏羽站在原地，听着那细微的震动逐渐消失。他提起装着零件的金属箱，箱体的冰凉透过手套传来。
他走出破碎穹顶，重新回到漫天风沙之中。履带车安静地藏在岩缝里，火星的黄昏将沙丘染成更加深沉的暗红。
零件到手了，基地可以修复。
但“旧秩序”，“古老的回声”，还有渡鸦口中那些在静海边缘游荡的“影子”……这些词语像新的信息尘埃，落入他刚刚平静下来的意识，激起一片无法忽视的涟漪。
他启动履带车，引擎低吼着，载着他和刚刚获取的物资，以及更多沉甸甸的疑问，驶向那片被沙暴与秘密笼罩的基地。黑暗并未远离，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