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驶离了市中心的璀璨灯火,像是潜入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墨色海洋。
车窗外,高楼大厦的轮廓被逐渐拉长,模糊,最终被连绵的黑暗吞噬。车厢内,只有计价器发出幽幽的绿光,和收音机里主持人那平淡无味的夜话声。
“……人生就像一场旅行,不必在乎目的地,在乎的是沿途的风景……”
司机是个健谈的中年男人,瞥了一眼后视镜里沉默如雕塑的林风,试图打开话匣子:“小兄弟,这个点去西郊,是去见朋友?那边可偏僻得很呐。”
林风没有回应。
他的身体靠在后座上,看似放松,但意识却早已沉入了一片由记忆与线索交织而成的深海。
沿途的风景?
他的人生旅途,从三年前开始,就只剩下了血与火的焦土,和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名为“复仇”的荒原。
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回到了半小时前,那间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审讯室。
柳媚儿那张被泪水和绝望彻底摧毁的脸,像一张烙铁,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当他用那套完美无瑕的“接力谋杀”理论,将她最后一丝心理防线碾得粉碎时,她崩溃的尖叫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但在那片歇斯底里的混乱中,有一句话,被她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深处嘶吼了出来。
那句话,像一道微弱的闪电,划破了整个迷局的夜空。
“*我没有想杀他!我没有!那个男人告诉我……那瓶香水只是……只是能让彪爷安静下来,好好睡一会……我只是想让他睡一会,别再像疯狗一样打我了……我只是想让他睡一会啊!*”
这句话,在当时,被当成了她无力的、可笑的辩解。
但在林风的耳朵里,却听出了截然不同的含义。
韩雪警官的调查报告里明确指出,“黑寡妇”香水中的特殊植物提取物,本身并不致命,甚至连强效的镇定作用都没有。它的唯一特性,是与某种特定的生物碱类药物(也就是最终杀死彪爷的毒药)结合时,会产生“协同增强”效应,将原本需要五分钟才能发作的药物,缩短到三十秒以内,并且会极大程度上改变药物在血液中的代谢特征,使其变得极难检测。
这是一个极其冷门、极其专业的化学知识。
柳媚儿,一个混迹于风月场和黑帮边缘的女人,她或许精通如何取悦男人,如何察言观色,但她绝不可能知道如此生僻的化学原理。
所以,她的话,是真的。
她真的以为,那瓶香水,只是一个能让她那个狂躁的丈夫“好好睡一会”的情趣道具。
她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自己递出去的,是一把杀人接力赛中的发令枪。
她的愚蠢,她的贪婪,她的天真,共同构成了这起完美谋杀案中,最完美的一块拼图。
林风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冰冷的寒光。
能设计出如此精妙、如此狠毒计谋的人,放眼整个龙城,只有一个。
苏晴影。
那个永远穿着素雅旗袍,气质清冷如月,仿佛连沾染一丝血腥都会弄脏她衣角的女人。
是她,找到了那个神秘的“白手套”,将这瓶特制的“黑寡妇”香水交给他。
是她,算准了柳媚儿急于摆脱家暴、寻找新靠山的心理,让“白手套”将香水作为诱饵,送到柳媚儿手上。
是她,算准了柳媚儿会在车内空间这种密闭环境里使用香水,让气味分子最大程度地附着在车内饰上,留下无法抹除的“化学签名”。
然后,她再亲自出场,完成这场接力谋杀的最后一棒。
最后,当柳媚儿被捕,成为吸引所有人目光的“真凶”时,她又可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扮演着那个与世无争、清冷高贵的“王家大嫂”。
好一招金蝉脱壳!
好一招瞒天过海!
这个女人的心,比西伯利亚的冻土还要坚硬,比手术刀还要冰冷。
林风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自己又何尝不是她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她利用自己,搅乱黑虎帮的内部,为她的复仇计划扫清障碍。
但棋子,也有棋子的尊严。
棋子,更有掀翻棋盘的野心!
“小兄弟,到了,前面就是静心禅院的路口,车子开不进去了。”司机的声音打断了林风的思绪。
林风付了钱,推门下车。
一股夹杂着泥土和草木清香的冷风迎面扑来,瞬间驱散了车厢里的浑浊。
这里是龙城的西郊,远离了都市的喧嚣,四周一片沉寂,只有远处山林被风吹过时发出的“沙沙”声,和几声不知名的虫鸣。
一条仅容一车通过的水泥小路,蜿蜒着消失在前方浓重的夜色里,尽头处,隐约可见一座古朴寺院的飞檐轮廓,在月光下透着一股幽深和静谧。
静心禅院。
一个听起来与世无争的名字,却是黑虎帮龙头王天龙,这个执掌龙城地下世界二十年的枭雄,唯一的精神寄托。
林风没有立刻沿着小路走上去,而是转身,一头扎进了路边的密林里。
作为曾经的“鬼影”,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对一个陌生且可能充满危险的环境进行彻底的侦察,是生存下去的第一要素。
他的动作轻盈得如同一只夜行的狸猫,脚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的眼睛,像一台最精密的红外扫描仪,在黑暗中贪婪地吸收着所有信息。
这里的植被以松树和灌木为主,便于隐蔽。地势由低到高,缓缓抬升,通往禅院的小路处在相对的低洼地带,两侧都是绝佳的伏击点。
他绕了一个大圈,从侧后方悄无声息地接近了禅院的围墙。
墙不高,约三米,青砖砌成,墙头长满了青苔,显然有些年头了。墙外没有监控,也没有任何现代化的安防设施,符合一座清修寺院的风格。
林风身体微微下蹲,猛地发力,双手在墙壁上一撑,整个身体便如鸿毛般悄无声息地翻上了墙头。
他伏在墙顶,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俯瞰着禅院内部。
禅院不大,典型的三进式院落结构。前院是供香客烧香拜佛的大殿,中庭是几排僧侣起居修行的禅房,而后院,则是一片清幽的竹林,竹林深处,有一座独立的、古色古香的小轩,此刻正亮着一盏昏黄的灯。
整个禅院,静得能听到竹叶飘落的声音。
没有狼狗,没有巡逻的保镖,只有几个穿着灰色僧袍的僧人,在各自的禅房内打坐或安睡。
这里,平静得不像是一个黑道皇帝的每周必来之地。
但林风却从这片极致的平静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
“十年间从未间断”。
一个能将一个习惯保持十年的人,要么是个偏执狂,要么就是对自己有着绝对的自信。王天龙,显然是后者。
他敢于每周独自一人来到这个看似毫无防备的地方,恰恰说明,这里有着比任何保镖都更让他安心的“防御”。
这份防御,是什么?
林风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后院那座亮着灯的小轩。
那里,应该就是王天龙与“了凡”主持下棋的地方。也是他整个行动的核心目标区域。
他没有贸然潜入。
他仔细观察着小轩周围的环境。竹林稀疏,地面铺着一层细密的白沙,任何踏足其上的人,都会留下清晰的脚印。小轩四面都是木质的格栅窗,视线通透,几乎不存在任何潜入的死角。
更重要的是,从前院大殿到后院小轩,只有一条路。沿途经过中庭的数十间禅房。只要有一个僧人被惊动,他的潜入就会彻底失败。
这不是一个适合暗杀的地方。
这是一个精心设计过的、请君入瓮的“陷阱”。
任何试图在这里对王天龙不利的人,都会瞬间暴露在所有“僧人”的视野之下。而那些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僧人,天知道他们的僧袍之下,藏着怎样的杀机。
林风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明白了。
王天龙的防御,不是物理上的铜墙铁壁,而是心理上的绝对掌控。他用十年如一日的规律,将这里打造成了一个所有人都以为的“弱点”,引诱着那些心怀不轨的敌人前来送死。
好一个老狐狸!
林风伏在墙头,一动不动,大脑却在飞速运转,推演着明日的行动方案。
硬闯,是下下策。
潜入,成功率不足一成。
唯一的破局点,就在于“规律”本身。
王天龙的自信,来源于他对这个“规律”的绝对掌控。
那么,要击败他,就要在他最自信的地方,用一个他绝对意想不到的方式,打破这个规律!
林风的目光,扫过禅院门口那条蜿蜒的水泥路,扫过路边茂密的树林,扫过禅院古朴的飞檐……最后,定格在了后院那片被白沙覆盖的地面上。
一个大胆至极,甚至堪称疯狂的计划,在他的脑海中,逐渐成型。
明天晚上,他要送给王天龙一份大礼。
一份让他前半生所有杀戮和罪孽,都具象化呈现在眼前的……恐怖大礼!
月光下,林风的身影从墙头悄然滑落,如同一滴水融入了黑暗,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夜色深沉。
杀机,已然布下。
只等明日,那个自以为是的棋手,走进这个为他量身定做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