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枫谷中岁月悠长,仙门之内日月静谧无波。
入谷首年,课业是定为辨识草木,引气入体。
红枫谷外门弟子足有数百之众,尽皆聚于丹草堂中听讲。
授课的执事是位与他祖父年岁相仿的老者,性情古板且极重规矩。
“穿心藤是静心丹之主药,然用量稍有差池,便可致……”
坐在最前排的李稳,已是百无聊赖,他一手笼袖,一手指着执事,挺起小胸脯。
“我要屙屎,急死我了。”
执事老者老脸舒展开来,竟是笑了。
“那你去。”
李稳太稳了。
他身具双灵根,此等资质于红枫谷中堪称卓绝。
谷内弟子寻常多为五行伪灵根,纵观本届外门弟子,论天赋之罕异,无出其右。
更兼天生白眉,端的是仙童风骨。
唯记有一回,谷中重为其勘测灵根,竟发觉他非金木灵根,自此便不许他现身于众人眼前了。
他早慧异禀,行事又乖张,言行间更具魔童之态,红枫谷重立以来,共得三位金丹长老,此节彼等早已窥破。
三位长老们为隐匿天骄,也是无所不用其极。
自此,李稳跟随老爹一般,遂作痴傻,然此等伪装何其难?
昔年以屙屎脱身,已是早年伎俩,今时再用终非长久之计。
故而年至十岁,他更名为乙木,金丹长老为其另塑身份,号乙木道人,充任道观仙童。
是年,凡俗劫数尚余十九载,李稳终是获得了下山省亲的机会。
走下山时,三位金丹长老叮嘱再三,无非是些尘缘已了,速速归山的套话。
他年方十岁,身形尚稚嫩,颧颊削瘦少肉,眉眼间两白清朗,又因皮肉细腻,更添几分妖异之态。
永安镇还是那般熟悉。
凭着模糊的记忆,就拐进那条熟悉的巷弄。
巷子尽头的猎户府邸,院墙上的藤蔓早已枯死,灰败的枝丫纠缠着,像是老妇人干枯的手。
那扇朱漆大门,颜色剥得厉害,露出底下朽坏的木质。
他抬手,在门上轻轻叩了三下。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线。
门后探出一张布满褶皱的老脸,浑浊的眼珠子在他身上打了个转。
“回来了?”
正是那个自称是他爷爷的老人,陈生。
“爷啊。”
陈生侧过身,让他进来,又迅速将门合上,插好门栓。
院子里乱七八糟,劈好的柴火胡乱堆在墙角,石桌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一只缺了口的茶碗里,盛着半碗墨绿色的雨水。
李稳的视线在院中扫过,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我娘呢?”
陈生走到廊下,从怀里摸出一碗倒扣的大苴烟,点火叼在嘴里。
“早死了。”
秋光落在李稳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
陈生吐出一口烟气。
“得了急黄,没熬过去,寻了仙人,也无力回天。”
“葬哪了?”
“镇子西头,乱葬岗边上,我给她立了个碑。”
李稳点了点头,推开了主屋的房门。
一股尿骚味扑面而来,呛得他几欲作呕。
屋里光线昏暗,一个身影正蜷在床脚的阴影里,怀里抱着一根削了一半的木头,嘴里发出呃呃声。
那人头发蓬乱,胡子拉碴,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整个人瘦得脱了形。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嘴角还挂着一丝晶亮的涎水。
是父亲。
“不必再看了,他已然认不出你了。”
“不过你放心,有爷在,饿不死他。”
陈生深吸了一口,浑浊的烟气从他干瘪的嘴里喷出,模糊了他脸上的皱纹。
“爷还能照顾他十九年。”
“等这十九年一到,爷也该走了。”
凡俗劫数,尚余十九载。
李稳却问。
“我娘死的时候,可有留下什么话?”
陈生转过头,望向院墙上那些早已枯死的藤蔓。
“最后那几天,人已经糊涂了,就一直念着你的名字,让你好好的。”
李稳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他开始在院子里踱步。
这里摸摸,那里看看。
直到李稳将院子折腾得再无一处齐整,他才停了下来站在院子中央。
他好像想通了什么。
“爷?”
陈生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应答。
“走,爷带你去看看你娘。”
李稳走在陈生身侧,小手背在身后。
“爷啊。”
他忽然开口。
“嗯?”
陈生目不斜视,烟锅头在另一只手上磕了磕,磕出些许烟灰。
“去年死的,为何今年才带我去看?怎地不去红枫通知我?”
陈生步履未歇,未曾稍顿。
“天下母亲,断无愿令亲子见此狼狈之态者。”
“她患急黄病发作之时,眼珠黄得如同铜铃一般,模样吓人,这病症你母亲从小便有。”
“那时候你年纪还小,我们担心会在你心里留下不好的印象,进而影响你在仙门中的修行。”
李稳听完,哦了一声。
镇子西头的乱葬岗,是一片荒地。
杂草长得比人还高,风一吹,便如波浪般起伏。
偶尔能看见几块残破的墓碑,东倒西歪地插在草丛里。
孙糕糕的坟,就在这乱葬岗的边上,比别处稍显齐整些。
一个小小的土包,前面立着一块粗糙的木牌,上面用刀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爱妻孙氏糕糕之墓。
字是陈生帮李蝉刻的。
坟前的杂草被清理过,还摆着几个已经干瘪野果。
李稳走到坟前站定。
一爷一孙姿势出奇的一致,双手都是笼在袖里,望着远处的天。
许久,李稳才弯下腰,在坟前拔了几根刚冒出头不久的青草。
“爷啊。”
“嗯。”
“人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吗?”
陈生从袖子里伸出手,指了指那土包。
“没了,就剩下一堆烂肉,一堆白骨,最后化成土,跟这地里的泥巴一个样。”
李稳又问。
“那魂儿呢?”
陈生复答。
“你修仙了不比我懂得多?魂儿当然也散了,风一吹,就不知道飘哪去了,再也聚不起来。”
李稳继续问。
“爷,我跪一个吧。”
陈生颔首,面露赞许之色,缓缓说道。
“自然是要的。”
额头磕在坚实的土地上,沾了些许泥土。
他站起来,额头上一片红印,混着泥灰,瞧着有些滑稽。
“好了,爷,咱们回去吧。”
他像是完成了一件什么要紧的差事,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陈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走吧。”
回去的路上,李稳踢着石子,陈生吧嗒着烟。
快到家门口时,李稳忽然又停下了脚步。
他仰起脸,看着陈生。
“爷,若所有人都死了,是不是你还会活着啊?”
陈生不厌其烦的颔首。
紧接着,他的身形三息之间变幻不定,自老态龙钟之相,转而为中年沉稳之姿,复又化为青年俊朗之貌。
青年样子的陈生,单手扣住李稳的脖颈,便要拽他归家。
“爷在你们谷中有旧识,她说你身负罕见乙木灵根,可窥他人生机,却又说你在谷中多行不端,做了坏人。”
“爷不能勘破你修为深浅,你今时炼气已至几层啊?”
李稳惊惶之下,当场怔立。
“我怎会作恶?平均一年之内,所做的错事也不过十二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