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蝉浮于半空,神色变幻间,他低头看向师弟陈根生,有些疲惫。
“你与齐宗主并无深仇大恨,何必在此与他拼个你死我活,白白断送自己性命?”
言罢,李蝉又转向齐子木,拱手一揖。
“望齐宗主看晚辈薄面,暂息雷霆,容我劝他离去。此间因果,晚辈日后必厚报。”
齐子木斜睇片刻李蝉,眸底藏有赞许。
“说是那么说,不过你师弟今天可走不掉。”
李蝉悬于半空心头一沉,正欲再言。
齐子木却忽地拍掌大笑起来,说不出的诡异。
“李蝉啊李蝉,老夫办这场劳什子的择婿大会,可不是为了给女儿寻个什么良善君子。”
此言一出,李蝉脸上惊疑之色越来越浓。
齐子木浑不在意。
“你看看这满山的青年才俊,哪个不是一方人杰?那问渊,那谢墨文,哪个不是家世显赫、根骨上佳的后辈?”
“还有你这位师弟陈根生。”
齐子木的目光,终于落回到了百善阶下的少年身上。
“他的道则万古罕见。这副皮囊,更是历经百死而无损,这等绝佳的肉身……”
天纲倒悬,善恶易位。
昔时魔首,今为座上宾;
所谓正道,竟作伥鬼行。
齐子木脸上的笑意不减,他揭开了那骇人听闻的真相。
“这正是老夫为赤生魔准备的复活大礼啊!”
“我办这场择婿大会,便是为了替他从这中州万千俊彦之中,选一具最最尚好的肉身!”
“你说,老夫为什么要放他走呢?”
轰!
李蝉脑海中唯余一片空白与错愕。
他急催父子蛊,李稳浴血身影踉跄从空中跌出,重重摔落在陈根生面前。
此际他伤势愈重,胸膛塌陷,四肢扭曲,唯双眸依旧平静,他勉力抬头望着天上李蝉,好似燃尽般慢慢说着。
“赤生魔跑了……”
陈根生看见李稳这样,不由得哂笑了一会。
齐子木闻言,满头碧发随癫狂笑声簌簌颤动,面上一派畅然开怀之态。
“蠢蠢蠢蠢蠢蠢蠢蠢蠢!!”
“我等大修之间的契约,岂尔等小辈能辨?终日揣度,徒增笑柄!”
“你以为老夫当真痛恨他?错了!我与他乃是道友!是知音!”
“老夫如今所求唯二。其一是这玉鼎真宗万世不朽,其二便是助赤生魔再现魔威!”
李稳声音微弱。
“爷……救我……”
陈根生未俯首一看,漠然又无动于衷。
“根生!”
厉喝自半空震响,李蝉神色惶急。
“速救李稳!他近日数度催动神通道则,如今生机将绝,再迟则回天乏术了!”
陈根生颔首,淡淡说道。
“是要死了?他若身死,身上雷蚤我便收回。”
话刚说完,李稳口部莫名骤动,数点缀着微芒雷光之蚤飞逸而出,尽入陈根生袖中。
而后李稳突然化作一根木头。
也在这时,陈根生身后一柄竹剑凭空显现,剑身青翠犹带晨露,上生数片细嫩竹叶,无风自摇。
紧接着,竹剑渐显李稳之形,先露右手掌,堪堪握住剑柄,再凝躯干,终成头颅。
李稳转成双手握持,竹剑自陈根生后心透体而过,前胸穿出,又被猛的拔出。
剑尖兀自轻颤,似在品咂滋味。
而陈根生被洞穿的胸膛处,衣料破开,内里并非血肉脏腑,这具身躯居然是空无一物的。
李稳紧攥剑柄,神色决绝,眸子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陈根生,平静如死水。
李蝉见状,面如死灰,欲遁走,转身又不忍,颤声追问。
“所以是你放了赤生魔?不是他自己逃的?”
“是。”
“那你先前故作懂事全是欺我?故意被周下隼擒去,也都是骗局?”
往昔诸景,如走马灯旋掠脑海。
林中的故作姿态,数度佯作濒死的狼狈……
李蝉喉间微动,不等儿子回答,就向天际尽头亡命而遁。
其速较往昔任何一次奔逃,犹胜数倍。
百善阶下。
唯齐子木癫狂之笑,犹回荡于演武场上空。
李稳旋首,望向宝座之上的齐子木。
“陈根生已经动不了。”
“此具道躯,我代赤生魔先为取之,此番择婿大会多些前辈配合。”
齐子木哂然长笑。
“你这小辈心机之深,比你爹可是强出太多了,老夫这便……”
他话语一顿。
“赤生魔呢?”
李稳仗竹剑而立,从容答说。
“仍在天柱山之中。”
此时的李稳,仍然不知道李蝉为何要遁走。
也不知道为何赤生魔不现身。
他持剑而立,身姿笔挺如松。
此言落定,心中一片澄明。
一切皆在他的谋划之中。
有道是。
棋子落处满盘星,自谓乾坤掌中轻。
不识阶下蛰龙意,一朝梦醒万骨倾。
诸事已然了结,他既不肯诚心敬奉赤生魔,亦不愿顺从父亲的授意与安排。
自始至终,他心底汲汲以求、念念难忘的,唯有爷那具至高无上的道躯。
大人物坐拥乾坤,有大人物的筹谋布局。
而他李稳,亦藏着属于自己的心思与打算。
待诸事底定,自身便往永安坟地,和死去的母亲孙糕糕,聊寄哀思。
摇了摇头,全是算计。
思忖片刻,他抬眼看向高台之上的齐子木,却莫名发现那里早已没了人影,甚至连场地中的所有修士,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稳仓皇四顾,心神震怖。
风是永安镇之风,雪是永安镇之雪。
李稳僵立原地,魂悸魄动。
天柱山何在?
那喧阗鼎沸的演武场,那高踞宝座的齐子木,那漫山遍野化身为草木的修士,还有那仓皇遁走的生物爹李蝉……
诸般景象,杳然无踪。
眼前唯余一片颓败乱葬岗,座座孤坟默立风雪,碑石欹斜,荒草萋萋。
一个人影,就站在他娘亲的坟前。
李稳对着那人影笑道。
“爷,这次你真的要死了 。”
那陈根生,此时身着一袭极寻常的猎户布衣,正躬身拔除坟头蔓草,将新积之雪拂去。
他淡然开口。
“这是百善阶第一阶的幻境,永安镇西乱葬岗,速来为你母亲孙糕糕燃香。”
李稳嗤笑一声,复又摇头苦笑,反驳说道。
“你不是说过,生前没享着福,死后要那虚头巴脑的东西干嘛?入了土就是安生。”
陈根生这时候才回头,温和劝着。
“你是要死了,李稳,没人能救你,再不上香,就是我对不起孙糕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