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一家遗留的钱财颇为丰厚,冰窖落成之后,陈景良手边仍余不少余钱。
于是他让老大去习武,老二则送去读书识字。
他自己则亲赴各处采集早冰,尽数存入冰窖,看看这冰窖的情况。
今岁这秋末,寒气生得没头没脑。
昨夜里北风一卷,把那青牛江郡沿岸的芦花全给吹白了头,江面上也结了层脆生生的薄冰,用石头一砸,哗啦啦响得像是碎了满地的玉片。
永宁村西头的周家私塾,顶上铺着陈年的茅草,风一吹就往下掉渣子。
屋里头没生火,冷得跟冰窖似的。
一群流着鼻涕的蒙童正扯着嗓子背书,声音参差不齐,像是鸭舍里炸了窝。
坐在角落里的陈根生,穿得有些单薄。
一件打满补丁的灰夹袄,里头的棉絮不知是板结了还是本来就少,瘪塌塌地贴在身上,风从袖口领口直往里钻。
他缩着脖子,小脸冻得发青,手里捧着本泛黄的《千字文》,身子打着摆子。
即便如此,他那双眼睛却亮得有些吓人,盯着书上的字,像是要把墨迹都吸进肚子里去。
“人之初……”
他嘴唇翕动,声音细弱蚊蝇,每念几个字,就要停下来咳嗽两声。
教书的先生姓周,是个屡试不第的老秀才,如今世道变了。
李家当道,他这种读死书的酸儒更是没了出路,只能窝在这穷乡僻壤里混饭吃。
周先生皱着眉,目光越过前排那些摇头晃脑的壮实孩子,落在了角落里的陈根生身上。
“根生啊!”
陈根生忙站起身,动作急了些,带翻了脚边的砚台,发出咣当一声脆响。
他有些慌乱,垂着头,两只手绞着衣角。
“先生。”
周先生叹了口气,把戒尺放下,走下讲台,来到这孩子跟前。
离得近了,才看清这孩子抖得有多厉害。
那件单薄的夹袄根本挡不住这种透骨的寒气,这孩子就像是暴风雨里的一株枯草,随时都能死了去。
周先生伸手摸了摸陈根生的手背。
冰凉。
“怎么不多穿点?这还没入冬呢就冻成这样,真要是到了腊月,你这小身板还能熬得过去?”
陈根生吸了吸鼻子,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小声说道。
“我不冷啊。”
周先生光往学堂外头瞥了一眼。
“你爹陈景良呢,他今日怎么没送你来?”
陈景良在永宁村是个名人,疯子,鳏夫,窝囊废,偏偏又是个为了儿子能把命都豁出去的痴人。
村里人都说他脑子不清楚,可周先生教了这么多年书,见多了那些富家翁对庶子的刻薄,倒觉得这疯子比常人还要有些人味儿。
陈根生低着头,看着自己露脚趾的鞋尖。
“忙。”
“忙什么?忙着发癫?”
周先生有些恼了,这天寒地冻的,大人都不愿出门,一个疯子不好好在家顾着孩子,跑出去瞎忙活什么?
“在弄冰。”
周先生摇了摇头。
“这世道,疯子都知道未雨绸缪,明白人不若疯子啊。”
他转身回了内室,片刻后拿出一件半旧的棉袍,披在了陈根生身上。
那棉袍宽大得很,罩在五岁的陈根生身上,像是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拖在地上好长一截。
一股带着墨香和陈旧气息的暖意,瞬间把陈根生包裹了起来。
“穿着吧,别冻死了。”
周先生摆了摆手,坐回讲台,重新拿起书卷。
世人常云,百无一用是书生。
可在这寒风凛冽的破败学堂里,这点微末的恻隐,却是根生今日里得着的唯一一点热乎气。
陈景良确实没疯。
或者说,今天他的疯病恰好没犯。
永宁村后头的盐碱地上,那个像大坟包似的冰窖前,陈景良正跪在地上,撅着屁股往那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里钻。
他身上全是泥点子,头发里甚至还粘着几根枯黄的茅草,瞧着狼狈。
冰窖里黑漆漆的,只有洞口透进来的一束光。
一股阴冷的寒气扑面而来,激得陈景良打了个哆嗦,可他脸上却笑开了花。
这寒气聚而不散,说明这窖封得严实!
他从怀里摸出个火折子,吹亮了往里照。
角落里,堆着他这几日从河沟里捞回来的早冰。
那些冰块虽然不够厚实,有的还裹着泥沙,但此刻都好端端地在那儿码着,棱角分明,没有半点融化的迹象。
“嘿嘿……”
陈景良伸出满是老茧的大手,在一块冰上摸了摸,那触感凉得钻心,却让他心里头火热一片。
这分明是白花花的银子,是景意的武馆束修,是根生的药钱,是陈家翻身的指望!
王家那两罐银元,是真的没白瞎。
这冰窖,三层油布,三层黄泥,底下铺了足足一尺厚的草木灰,连那糯米浆都是那是真材实料熬出来的,粘得跟胶似的。
这钱花得值!
陈景良从冰窖里爬出来,被外头的冷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看了看天色。
日头偏西,该去接根生下学了。
那孩子身子弱,受不得风,今早出门急,那件夹袄好像薄了点,不知道有没有冻着。
想到这,陈景良把那把沾了泥的铁锹往肩膀上一扛,迈开大步就往村西头周家私塾跑。
寒门生贵子,白屋出公卿。
这话多半是拿来哄鬼的。
真到了那西北风刮得像刀子似的年月,寒门里只能生出冻疮。
陈景良扛着铁锹,兴冲冲地迈进周家私塾。
他刚一脚跨进去,脸上的褶子还没来得及舒展开,迎面便撞上了一双怒气冲冲的眼睛。
周先生手里攥着戒尺,此时怒气很大。
陈景良心里咯噔一下。
他这辈子,不怕官,不怕鬼,不怕穷,唯独怕这酸儒。
“周……周先生?”
陈景良试探着唤了一声,脸上那股子标志性的憨傻笑意又挂了起来。
“啪!”
陈景良懵了。
那一记耳光结结实实地抽在他脸上,力道竟打得他偏过头去。
周先生打完这一巴掌,气的不行。
“你是个什么混账东西!这都什么天时了?”
周先生一把将缩在角落里的陈根生拽了过来。
孩子身上裹着拖地的旧棉袍,里头那件单薄得透光的灰夹袄领口露了出来。
“立冬将至,外头的蜚蠊都知道往地缝里钻,都知道寻个暖和地界猫冬!”
“你看看这孩子,手冻得跟冰坨子似的,脸青得像个死人!就在这风口上坐了一整天!”
“你是不是疯病真犯到脑子里去了?”
“若是不想养趁早把孩子扔了,省得在这儿遭活罪!”
周先生骂得急,一口气没顺上来,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了下去。
陈景良红了眼,赶忙直接道歉说自己的不是,背着陈根生就跑了回家。
待其人去,周先生咳声遽止,面上竟现莫名神性。
他立私塾於案侧,笔竟自行运转,书字不休。
周先生叹气。
“这下界的云梧人,连自家孩儿都照料不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