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雨疏风骤,今朝满地残缺。
木屋檐下水滴断续,如漏刻计时。
世事大梦一场,醒来唯觉衣衫薄。
化凡之路才七岁。
陈家后院那坟冢般的冰窖口,往昔积满的黑水,不知何时已干涸大半,只余一层泛着白霜的盐碱壳子。
陈景良蹲在门槛上,手持瓦片刮着胳膊上的泥垢,昨夜那群灰衫人,尽被他惊得四散而去。
愣了片刻,看向了一旁站着晒太阳的儿子,觉得好像失去了什么,又好像没有。
“根生阿。”
陈根生掏出书页,反复观看。
“哎,咋了。”
“今儿个……是什么时候?”
陈景良抬手在自己脑壳上的坑里挠了挠,有些茫然地看着四周。
“我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忘了?是不是谁还没回来吃饭呐?”
他目光在那个缺了腿的方桌上扫了一圈。
桌上摆着两个碗,两双筷子。
不多不少,刚好够爷俩用。
陈根生也是迷糊当中,只轻声说道。
“我不知道啊。”
陈景良一屁股又坐回了门槛上,嘴里嘟囔着。
“不知道……不知道就不惦记了。”
他低下头,继续用瓦片刮着手臂上的泥。
滋啦。
滋啦。
这世间的大梦,有人醒了,有人还在痴缠。
那一日过后,永宁村的日子,便如那江海里的咸淡水,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早已改了道。
春去秋来,寒暑几度。
门前野草自荣枯,一岁一岁,掩埋旧时足。
昔日那背着阿弟的七岁孩童,竟似从未在这世间来过一般。
陈景良每日里依旧是疯癫,却不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找东西。他会在下雨天站在村口,直到雨停了身上湿透了,才恍恍惚惚地走回来,嘴里念叨着。
“接谁呢?我这是要接谁呢?”
没人知道景良丢了亲生儿子。
而顺天教的香火,在暗地里反倒是越烧越旺。
世道太苦,人总得找个寄托。
又是几年大雪纷飞。
陈根生十岁了。
青牛江郡,县衙偏院。
屋里头没生火,冷透骨。
一张黑漆木桌旁,陈根生穿着件灰布罩衫,袖口用麻绳扎紧了,露出两截细瘦手腕,在吃饭。
他面前摆着一碗糙米饭,上头盖着两片咸萝卜。
“根生啊,旁边是刚从河里捞上来的大苏,泡了三天,那味儿你也吃得下?”
说话的是个佝偻着背的老头,姓刘,是这县衙里的老仵作。
他手里提着个旱烟袋,吧嗒吧嗒抽着。
所谓的大苏,是仵作行的黑话,指浮尸。
若是那等高度腐烂的,便叫巨肉观,若是才捞上来的,就叫大苏。
陈根生夹起一片咸萝卜送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声音很明显在变声期。
“吃得下阿,不吃饱我哪有力气伺候死人。”
这行当是九流里的下九流。
脏就不说了,那是要命的活儿。
疫病、尸毒,稍不留神就过了气给活人。
更别提那名声。
陈根生咽下最后一口饭,把碗底舔得一点剩饭都不剩。
“肚子里没食儿手就抖,手一抖缝尸的针脚就乱,针脚乱了就怕主家不给赏钱。”
刘仵作叹了口气。
“哪用得着这么较真,人家又不看,缝好埋了就行。”
官府仵作的学徒,大多是穷人家的孩子或没牵挂的流浪汉,跟着仵作验尸,就蹲在尸体旁边查伤口、记死因。
今天,陈根生多接了个缝合尸体的活,算是赚点外快的兼职。
三年前,那场大雨过后,陈景良就天天蹲在村门口,谁也不知道他在等什么人。
家里没了主心骨,陈根生走投无路,只能跪在县衙门口,求刘拐子收他为徒。
这孩子太有天赋了,指的不是验尸,是缝合尸体这块。
义庄里的灯火如豆。
陈根生站起身利落地收拾了碗筷,赶紧去一旁看尸体。
那是一具男尸,是顺天教的教众。
老刘头眯着昏黄的老眼,劝说陈根生。
“要不今天别缝了,你回头找个地方丢了就是,主家那里我回头去说。”
陈根生呵呵笑着。
“破坏了环境还是咱们的罪过。”
“您歇着,我知道个地界先存放个两日。若是顺天教不来人我再给埋了。”
“成,成。根生懂事。那这还有俩铜板,你拿去买个烧饼。”
陈根生接过铜板,揣进怀里。
“谢师父。”
夜深了。
陈根生推着独轮车,车上覆着一席草,里头卧着那顺天教徒的尸身。
见四下无人,陈根生这才赶忙加快了速度。
未逾多时,便已抵家。
屋里没点灯,陈根生进门说了句。
“今儿个活多回来晚了。”
床上陈景良动了动。
“睡吧,我去干活了。”
陈根生替爹掖了掖棉絮,转身出了屋。
后院愈发荒颓,蓬蒿没膝。
曾被陈景良寄予厚望的大坟包,如今只剩个黑黢黢的洞口,上面也用个大木盖子盖住。
打开木盖,腥咸的鱼气混着浓腻血气扑面而来,洞口周遭土色殷红如赭,似是长年浸着血渍,硬结如痂。
他停稳独轮车,车身微倾,抬脚在尸身上一踹。
那具尸身便顺着洞口滑坠,滚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夜已三更,更鼓声远。
陈根生打了桶水洗手,然后又摸出了那张纸。
起初纸上无字,就是一张白纸。
直到他拿起了刘老头的针,缝了第一具尸体,纸上才显出了第一个墨点。
如今,墨迹已然成文。
陈根生借着昏黄灯火,眸子低垂。
昔年有人心赤如火,见的是移山填海的《仙灵塑神法》。
今朝根生身处幽冥,伴尸而眠,见的自然是《血肉巢衣总纲》。
那整本的《搜神记》,重如须弥神山。
那是大道总纲,是亿万星辰的重量。
邪魔陈根生,哪里装得下那一整条银河?
读一句,便是耗一分命。
读一页,便是折一年寿。
所以他昏聩他沉睡,那是身子骨在自救,那是命魂在求饶。
可如今景意撕下这一页,看似是毁了天书,实则是把那座压死人的大山给搬走了。
整部为穿肠毒药,单页反成续命良方。
陈根生读书不成,习武不就,何以偏偏对这缝合尸身之技,生出那般刻骨兴致?
恰在此时。
一群黑压压的蜚蠊沿洞口爬出,触须轻颤。
陈根生如遭雷击,片刻后摇头自嘲一笑。
泪痕早已爬满了他的面颊。
那一针一线缝的是道躯皮囊。
这一步一趋走的是凡俗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