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武松这等铁打的汉子,也不得不单膝跪地,粗重的喘息声如同破旧风箱般撕裂着空气。
古铜色的宽阔背脊上,汗水与血水交织横流,汇成一道道细小的溪流,滴落在脚下被血浸透的泥土中。
他微微颤抖的双臂,尤其是那曾徒手搏杀火牛、此刻已是血肉模糊的右手,无声地宣告着他已逼近极限。
另一侧,王进则以枪拄地,勉强稳住微微晃动的身体。
他握枪的双手虎口已然彻底崩裂,鲜血顺着冰冷的镔铁枪杆蜿蜒流下,一滴一滴砸落在石面上,晕开小小的、触目惊心的红点。
他脸色苍白如纸,胸膛急促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几乎脱力的肌肉,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前方,警惕着任何可能的反扑。
“快!糖水!快给他们!”
王伦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武大郎和孟忠等人立刻将早已准备好的、能快速补充体力的温热的糖水,递给武松、王进以及最前线上那些几乎站不稳的士兵。
这短暂的喘息机会,珍贵得如同沙漠甘泉。
然而,就在这喘息未定、众人刚接过水囊的当口——
后方高坡上,一直死死盯着战场如同毒蛇般的祝彪,眼中猛地爆发出极度兴奋与嗜血的光芒!他清晰地看到了对那强撑着的疲惫、以及每一个人动作间流露出的强弩之末的迹象!
“大哥!他们不行了!彻底力竭了!”
祝彪因激动而声音嘶哑尖锐,猛地拔出佩刀,雪亮的刀锋直指那一片狼藉、尸横遍野的石梁入口,脸上充满了残忍而亢奋的狞笑。
“趁现在,一鼓作气,杀进去!活捉王伦!荡平鹰愁涧!他们的首级就是我们最后的战功!”
祝龙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疲惫和那一丝越来越强的不安,正欲挥手下令发动总攻——
“报——!!!”
一道凄厉得变了调的声音,如同丧钟,从大军后方骤然传来!只见一名浑身浴血、铁盔歪斜、甲叶散乱甚至带着焦黑痕迹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地从坡下冲来,几乎是摔瘫在祝龙马前,扬起一片尘土。
“大公子!三公子!大事不好!梁山……梁山大队人马!不知何时已绕过独龙岗,兵临我庄寨之下!漫山遍野都是贼旗!火光冲天,杀声震地!看声势,不下数千之众!庄子被围得水泄不通!”
“老太公急令!速速回援!速速回援啊!迟则庄破家亡,祖祠不保啊!!!”
“什么?!你……你说什么?!!”
祝龙闻言,真如五雷轰顶!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猛地一黑,身体在马上剧烈地晃了几晃,险些一头栽落马下。
这个消息,比鹰愁涧里射出的任何弩箭都要致命百倍!
祝家庄,他们的根基,他们的家业,他们父兄子侄所在之地!竟在他们倾巢而出、志在必得之时,被梁山贼寇悄无声息地掏了老巢?!
一股冰寒彻骨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快!快——回援!回援祝家庄!!”
祝龙猛地抓住马缰,稳住身形,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声音里充满了惊惶。
“全军听令!后队变前队!撤!速撤!回援——!!”
“且慢!大哥!不能撤!!”
祝彪的反应却截然不同!他猛地一把抓住祝龙的手臂,五指如同铁钩,力道之大,掐得祝龙痛呼出声,也硬生生掐断了他那慌乱的命令。
祝彪双目赤红如血,几乎要滴出血来,死死盯着祝龙,声音因极度的紧绷、恐惧和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而嘶哑尖锐,如同砂纸摩擦:
“此时回援?庄子恐怕早已被攻破!我们长途奔袭回去,人困马乏,士气崩溃,正中梁山贼寇以逸待劳之下怀!这是自投罗网,是送死!回去也是死路一条!”
他猛地扭过头,手臂如同标枪般狠狠指向鹰愁涧石梁方向,指向那硝烟弥漫的防线,带着一种赌徒押上所有的疯狂。
“为今之计,只有一条生路!就在眼前!”
“拿下王伦!活捉他!只有抓住这个梁山泊主,我们才有谈判的筹码!才有资格跟梁山贼寇谈条件!或许还能换回我祝家庄一条生路,换回父亲和家人的性命!否则,今日你我兄弟,连同这几百残兵,皆死无葬身之地!全军覆没于此!”
祝龙看着弟弟那因极端情绪而扭曲却又异常决绝疯狂的眼神,再猛地回头,看到身后那些同样听到噩耗、已是面无人色、惊慌失措、如同无头苍蝇般的残兵,一股令人窒息的、深深的绝望涌遍全身,让他如坠冰窟,四肢冰冷。
他明白,祝彪说的,或许是眼前这绝境中唯一可能……哪怕希望渺茫如斯的一条路!一条通往悬崖、但或许崖边有根藤蔓的路!
祝龙猛然闭眼,胸腔剧烈起伏,如同风箱,再睁开时,眼底已只剩下困兽般的狰狞、血丝与疯狂。
“好!听你的!赌了!所有人!给我冲!冲进去!目标只有一个——王伦!死活不论!拿下他!杀——!!”
最后的、歇斯底里的疯狂总攻,开始了!
剩余的祝家庄士兵,在家园沦陷的恐惧和眼前这唯一生路的逼迫下,被激发出了最后一丝亡命之徒的凶性,如同决堤的洪水,嘶吼着、咆哮着,不顾一切地冲向那看似摇摇欲坠的石梁入口!
“弓弩手!上前!三段连射!压制!”
王伦冰冷的声音在后方响起,尽管透着深深的疲惫,却依旧如磐石般镇定,指挥若定。
残存的弩手和弓箭手咬紧牙关,压榨出最后一丝力气,再次举起沉重的弩机,拉开酸痛欲裂的手臂,密集的箭矢如同飞蝗般泼洒而出,将冲在最前面的几十名祝家庄士兵射成了刺猬,惨叫着滚倒在地。
“枪盾手!结圆阵!刀手补位!死战不退!”
李应、扈太公须发皆张,嘶声力竭地指挥着身边还能勉强站起来的庄丁和护卫,用血肉之躯、用残破的盾牌、用折断的枪杆,组成最后一道单薄而决绝的人墙!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生命在此刻廉价如草芥。祝家庄的士兵彻底红了眼,他们用人命去填!用一具具尸体去撞击、去铺路!他们踩着同伴的尸首,疯狂向前涌去。
终于,靠着这亡命徒式的、不计代价的疯狂冲击,在付出了又添上百具尸体的惨烈代价后,那早已不堪重负、几经修补的车枪盾阵,被祝家庄的兵士们用尸体和鲜血生生冲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祝龙、祝彪、栾廷玉等核心人物,眼见缺口打开,如同嗅到血腥味的恶狼,立刻率领着身边最精锐、也是最后的一批亲兵家将,怒吼着冲过尸骸枕籍、滑腻难行的石梁,杀入了鹰愁涧内相对开阔的那片滩头地带,与王伦、武松、王进等人组成的最后一道防线狠狠撞在一起!
惨烈的混战、肉搏瞬间爆发!兵刃疯狂的碰撞声、垂死者的怒吼与哀嚎、利器入肉的闷响、绝望的咒骂……各种声音交织成一片,震耳欲聋,淹没了所有理智!
祝龙挥舞着厚背大刀,脸上肌肉扭曲,带着刻骨的仇恨和家族可能覆灭的疯狂,根本不顾其他人,目光死死锁定了正在竭力调度人手、稳住阵脚的李应!
“李应!你这背信弃义的无耻小人!拿命来偿!!”
祝龙的刀光,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猛然劈向李应头颅!
另一边,栾廷玉面色复杂无比,眼神中既有无奈、愧疚,但也有一份属于武人的决绝,他别无选择,只能挺起手中沉重的浑铁棍,迎上了气息虽已紊乱但眼神依旧沉静如水、试图重整阵型的王进。
“王教头!各为其主!得罪了!”
铁棍带着沉重的风雷之声,势大力沉地砸落,王进深吸一口气,横枪格挡,“铛——!”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爆响,火花四溅!两人战作一团。
武松与叶辉、邹明等五六名还能战斗的亲卫迅速组成一个小型战阵,将孟玉楼、潘金莲、武大郎、孟安等毫无战力之人死死护在中心。
孟忠也捡起一柄腰刀,虽然手臂发抖,脸色苍白,却依旧坚定地挡在孟玉楼姐弟身前,目光决然。
而杀红了眼的祝彪,那双燃烧着怨毒、疯狂、愤怒以及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绝望的赤红眼睛,则如同淬毒的匕首,死死锁定了人群后方,那个即便在此等血肉横飞的乱局之中,依旧保持着惊人沉静、目光锐利观察战局的白衣身影——王伦!
他如同发现了猎物的疯虎,不顾一切地挥刀劈开挡路的零星抵抗,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直扑王伦!
“王伦狗贼!纳命来!!”
眼看那闪烁着冰冷寒光的刀锋,挟带着祝彪全部的恨意与力气,就要触及王伦身前!
“休伤我夫君!”
一声清冽冰冷、却蕴含着不容置疑决心的娇叱,如同寒泉击石,骤然响起!
一道火红的身影,如同撕裂混乱战场的燃烧流星,以极快的速度骤然闪至,稳稳挡在了王伦身前!
一双日月双刀交叉成凌厉无比的十字,刃光如秋水般潋滟,却带着凛冽的寒气,间不容发地架住了祝彪那含怒劈下的、力道千钧的致命一刀!
“铛——!!”
刺耳欲聋的金铁交鸣爆响,火星如同烟花般炸开!
巨大的冲击力让扈三娘纤细却坚韧的手臂微微一麻,但她下盘沉稳如松,纤腰一拧,硬生生卸去力道,那双英气逼人的柳叶眸锐利如鹰,死死盯着祝彪,寸步不让!
“三……三娘?!”
祝彪看清横刀挡在面前的人,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脸上先是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迅速被一种彻底背叛的、锥心刺骨的狂暴愤怒所取代。
他的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刺痛而剧烈颤抖,几乎破音。
“你!你竟然真要为了这个来历不明的贼子,与我为敌?!与整个祝家庄为敌?!我们多年的情分,竟比不上他这数面之缘?!”
扈三娘那双清澈如寒潭的美眸此刻冰冷如万载玄冰,她直视着祝彪那张因愤怒、嫉妒和绝望而扭曲的脸庞,声音斩钉截铁,清晰无比,掷地有声,毫无一丝犹豫与转圜余地。
“王郎是我扈三娘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君!我自然要护他周全!祝彪,往日情分乃兄妹之谊,莫要误入歧途!看在昔日相识,我劝你一句,收手吧!此刻回头,或还未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