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我没有射中鸟,但我得到了鱼
湖畔,陷入了一片近乎凝固的死寂。
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不再流动。湖水停止了荡漾,像一面蒙尘的铜镜,映照着一张张呆滞的、如同泥塑木雕般的脸。
唯一的声响,来自于姜云脚边那个半旧的鱼篓。
“啪嗒、啪嗒、啪嗒……”
那条从天而降的鱼,依旧在不知疲倦地扑腾着,用尾巴奋力地抽打着竹编的篓底。这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声响,在此刻这万籁俱寂的环境里,竟显得格外刺耳。它像一柄小锤,一下,又一下,不偏不倚地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将他们从那极致的、匪夷所思的震撼中,一点点地唤醒。
时间,似乎重新开始了流动。
那些围观的百姓,僵硬的脖颈缓缓转动,目光从那片空无一物的天空,慢慢地、艰难地,下移,最终聚焦在了那个发出声响的鱼篓上。
他们的眼神,经历了从讥讽到错愕,再到呆滞,最终,汇聚成了一种混杂着敬畏与恐惧的、看待非人之物的复杂情绪。
“这……这……”
一个离得最近的农夫,嘴唇哆嗦着,想说些什么,却只发出了两声无意义的、漏风般的音节。他的大脑,那颗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朴素头脑,已经彻底无法处理眼前这超越了常理与想象的一幕。
巧合?
这个词在每个人的脑海中都浮现了一瞬,但随即就被他们自己用一种更强烈的、源于本能的直觉给否定了。
一次是巧合,两次是运气,可当一连串的“巧合”环环相扣,精准得如同工匠用尺规丈量过一般,那便不再是巧合,而是神迹。
是人力所不能及的,属于更高层面的,鬼神莫测的手段!
人群中,开始有压抑不住的、倒吸凉气的声音。一些年长的老人,甚至已经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看向姜云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行走于人间的神仙,或者……妖魔。
甄姬那双妩媚的凤眸,瞪得浑圆,长长的睫毛不住地颤动。她的小嘴微张,足以塞进一颗小小的樱桃。她看着那个鱼篓,又看看自家公子那云淡风轻的背影,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变成了一团被搅乱的丝线,理不出任何头绪。
她设想过无数种公子反败为胜的可能,却唯独没有想过这一种。
这已经不是“胜”了,这是碾压,是用一种对方完全无法理解、无法企及的方式,进行的降维打击。那份一直为公子悬着的心,在这一刻,终于落了地,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更加汹涌的、混杂着骄傲与陌生的情绪。
她为公子的神奇而骄傲,却也为这份她完全无法看透的神奇,而感到了一丝莫名的疏离。
蔡文姬紧紧抱着怀中的古琴,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她那双总是盈着水光、看透世事的眸子里,此刻写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作为精通音律的大家,她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和谐”与“共鸣”的真意。而方才那一幕,在她看来,就是一场天地万物的大合奏。
石子是琴弦,柳枝是弓弦,雄鹰的惊叫是变奏,鱼儿的坠落是尾音。
而她的公子,便是那个指挥着这场天地交响的、唯一的指挥家。他没有拨动任何一根看得见的弦,却让整个世界,都为他奏响了最华丽的乐章。
这是一种怎样的境界?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引以为傲的、能沟通人心的“天籁”,在公子这种能沟通“天道”的能力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而全场之中,受冲击最剧烈的,无疑是孙尚香。
她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呆呆地站着,仿佛一尊瞬间被风化的石像。她手中的角面弓,“哐当”一声从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草地上,她却浑然不觉。
那双碧绿色的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惊而剧烈地收缩着,死死地盯着那个还在发出“啪嗒”声的鱼篓,仿佛要将它看穿。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百步穿杨……
只伤不杀……
这些她从小引以为傲,被无数江东俊杰赞誉过的、赖以立身的绝技,在眼前这神乎其技、近乎于“道”的一幕面前,显得如此的……可笑。
是的,可笑。
就像一个三岁的孩童,在一位泼墨开天的绝世画师面前,得意洋洋地炫耀着自己用泥巴捏出的小人,幼稚得让人心生怜悯。
她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中疯狂地回放着方才的每一个细节。
那颗被随意捡起的石子。
那道诡异得不合常理的弧线。
那根被“恰好”砸中的柳枝。
那声惊了雄鹰的脆响。
那只“恰好”松开的鹰爪。
那条划出完美抛物线的鱼。
以及那个不知何时,就已等在落点处的鱼篓……
每一个环节,都充满了荒谬的不可能性。可当这些不可能串联在一起,却又形成了一个天衣无缝的、指向唯一结果的完美闭环。
这不是巧合!
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一个荒谬而又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她心底最深处,疯狂地滋生、蔓延,像藤蔓一样缠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难道……难道他真的会妖法?
不,比妖法更可怕。
这是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也无法抗衡的,属于更高层面的力量!一种言出法随,拨弄因果的可怕力量!
就在这片能听到心跳的死寂之中,那个制造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终于有了动作。
姜云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身后那些灼热、敬畏、恐惧的目光。他缓缓地低下头,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在自己脚边鱼篓里活蹦乱跳的鱼,脸上露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意外和惊喜的笑容。
他心中,却早已是惊涛骇浪,疯狂呐喊。
我靠!我靠!我靠!真的可以啊!这“逢凶化吉”的天赋,竟然是这么用的?!这不是运气,这是因果律武器啊!老天爷追着喂饭吃是什么感觉?这就是啊!
他强行压下自己内心的狂喜和震惊,让自己表现得像一个刚刚中了头彩的幸运儿。他弯下腰,伸手将那个鱼篓提了起来,还故意晃了晃,感受着里面那沉甸甸的、充满生命力的分量。
然后,他缓缓转过身,提着那条还在扑腾的鱼,迎向了那一张张呆滞的、如同见了鬼一般的脸。
他的目光,越过所有人,最终落在了那个失魂落魄的孙尚香身上。
他摊了摊手,脸上带着几分无辜,又带着几分真诚,用一种平淡得仿佛在讨论今天天气般的语气,开口说道:
“姑娘箭术虽好,射中了鸟,但鸟飞走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让所有人的心都跟着一颤。
他顿了顿,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战利品,继续说道:
“我技艺不精,没射中鸟,却白得了一条鱼。”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迎着孙尚香那双已经失去了所有神采的碧绿色眸子,露出了一个温和的、人畜无害的笑容,问出了那个决定了这场比试最终结局的问题。
“你说,这场比试,算谁赢了?”
全场,一片死寂。
这个问题,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每个人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是啊,谁赢了?
一个技惊四座,赢得了满堂喝彩,却最终一无所获。
一个看似荒唐,全程划水,却凭空得到了一条肥美的鱼。
如果比试的是过程,是技艺的华丽,那无疑是孙尚香赢了,赢得无可争议。
可如果比试的是结果,是最终的收获呢?
所有百姓,在这一刻,都用一种全新的、前所未有的眼光,重新审视着场中的两个人。他们忽然觉得,孙尚香那惊才绝艳的一箭,固然好看,却像是逢年过节时,官府请来的戏班子,图个热闹,看过也就忘了。
而姜云这神鬼莫测的一投,看似平平无奇,却实实在在地,为自己带来了一条可以果腹的鱼。
对于他们这些终日为生计奔波的普通人来说,还有什么,比实实在在的收获更重要呢?
一时间,那些看向姜云的眼神,从恐惧与敬畏,又多了一丝发自内心的、朴素的信服。
而孙尚香,在听到姜云这个问题的瞬间,整个身体都控制不住地猛地一颤。
她看着姜云手中的鱼,又看了看他脸上那温和的笑容,只觉得那笑容,比任何锋利的刀剑,都更加伤人。
他不是在问她。
他是在宣判。
他用一种最温和的方式,将她引以为傲的一切,都彻底击碎,然后,再用一个简单到近乎粗暴的道理,告诉她,她输了。
输得体无完肤。
输得一败涂地。
输得……心服口服。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张总是带着骄傲与自信的俏脸,此刻,血色尽褪,只剩下一片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