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空地,泥土湿润的气息混合着草木灰烬的焦糊味。刘二赤着上身,汗水在沾满泥污的脊背上冲出蜿蜒的沟壑。他握紧那柄由自己亲手削凿出来的木耜,手臂虬结的肌肉贲涨如铁,每一次刺入、下压、掀翻的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宣泄般的蛮力。脚下那一小片被反复翻搅、混入了灰黑草木灰的土壤,呈现出一种与周围死寂泥泞截然不同的深褐色泽,如同大地上一块新生的、滚烫的烙印。
肖雯雯靠在一棵湿漉漉的树干旁,意念艰难地在观测服受损的回路中游走。能量读数固执地停留在13.1%,每一次微弱的能量脉冲都像是在耗灭她生命最后的烛火。被动扫描的扇形区域如同风中残烛,在意识深处明灭不定。突然,那沉寂的界面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一个代表人类生命体征的红点,正沿着远方那条泥泞小径,踉跄着朝树林方向移动,信号闪烁的频率如同垂死挣扎的心跳。
她猛地抬眼望向小径尽头。
几乎是同时,刘二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直起腰,汗水顺着绷紧的下颌线滴落,目光被远处那个蹒跚栽倒的身影牢牢攫住。当那包裹散开,金黄色的黍粒如同神迹般洒落在泥水中时——
“种子!”
那声嘶吼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裹挟着积压了十七年所有饥饿、所有渴望、所有绝望的火山岩浆,从刘二胸腔里喷薄而出!他像一头嗅到血腥味的饿狼,瞳孔瞬间缩成针尖,身体爆发出超越极限的速度,不顾一切地朝着那片泥水和那抹刺目的金色扑了过去!
“我的!”
他扑倒在泥浆里,双手疯狂地抓向那些散落的黍粒,冰凉的泥水溅了满脸也毫不在意。他只想把这些金色的、能带来活命的希望死死搂进怀里!就在他布满泥污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黍粒的瞬间——
一只沾满泥浆、枯瘦如柴却异常有力的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腕!
刘二猛地抬头,对上一双深陷在污垢和淤痕中的眼睛。那双眼睛浑浊黯淡,却燃烧着一种比刘二更绝望、更疯狂的火焰!那是用生命最后一点余烬守护最后一丝希望的火焰!
“我的!”摔倒的男人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嘴角溢出带血的泡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肺腑里挤出来,“给俺娃……”他另一只手死死护住怀里剩下的包裹,身体因为剧痛和虚弱而剧烈颤抖,眼神却凶狠地如同护崽的母兽,死死盯着刘二,“滚!”
刘二被那眼神里的疯狂和决绝镇住了。手腕上传来的力量竟让他一时无法挣脱。他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金黄黍粒,再看看男人污浊脸上那刻骨的悲愤和绝望,一种同样源自底层、近乎本能的残酷认知瞬间击穿了他被饥饿冲昏的头脑——抢走这人的种子,就是抢走他身后某个不知名娃娃最后的活路,和他自己被抓住砍掉手臂,本质上并无区别!
就在这僵持的瞬间,小径另一端传来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几个穿着简陋皮甲、手持粗糙青铜戈矛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正朝着他们这边快速追来!为首一人脸上带着鞭痕,眼神凶狠:
“逃奴!看你往哪跑!”
摔倒的男人眼中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他攥着刘二的手颓然松开,身体彻底瘫软在泥浆里,怀里的包裹散开,剩余的黍粒滚落,混入泥污。完了。
追兵越来越近!为首者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黍粒,又落在旁边刘二身上,眼神里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丝疑虑——这野小子哪来的?是不是同伙?
刘二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的贪婪。逃奴!抓回去就是死!自己也会被当成同伙!他下意识地想转身逃跑,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埋!”一个极其短促、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刺破他的恐惧!
肖雯雯!
她不知何时已从树后闪出,动作快得几乎只有一道影子。她看也没看泥浆里瘫软的男人和逼近的追兵,直接抓起地上散落的几把黍粒,连同泥水一起,毫不犹豫地狠狠按压进旁边那片刚刚翻松、混着草木灰、颜色深褐的新土里!动作迅捷利落,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刘二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几乎是扑了过去,双手疯狂地扒拉着深褐色的泥土,将肖雯雯刚刚按进去的黍粒连同旁边一堆湿泥和草木灰烬,狠狠地盖了上去!他的动作粗野而高效,瞬间就将那几捧珍贵的种子掩盖得严严实实,只在翻动的泥土表面留下一点新痕。
就在他刚直起腰,手上还沾着湿泥和灰烬时,那几个追兵已经冲到了近前!
“干什么的?!”为首者提着青铜短戈,锋利的戈尖带着寒光,警惕地指向刘二和肖雯雯,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两人和地上瘫软如泥的逃奴,最终落在刘二脚下那片明显刚被翻动过的深褐色新土上。
刘二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心脏狂跳得快要炸开!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抠进掌心的泥里,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那森冷的戈尖和审视的目光。他脸上混杂着泥浆、汗水和恐惧,眼神却因为刚才那拼命的掩盖动作而带上了一丝近乎亡命的凶狠。
“开…开地!”他喉咙发紧,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西岐口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石头,“饿!种黍子!”他猛地抬手指向远处朝歌城那巨大的轮廓,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孤注一掷的控诉,“给巫祝大人的祭牲砍柴火!”这话半真半假,带着底层贱民特有的、指向明确却又无可奈何的怨气。
为首者眉头紧锁,目光在刘二那张写满贫苦、愤怒和恐惧的脸上来回扫视,又瞥了一眼旁边地上瘫倒的逃奴和散落的、混在泥水里的零星黍粒。逃奴怀里空了,显然种子已经没了。眼前这小子和他旁边那个女人(肖雯雯一直沉默地低着头,降低存在感),穿着破烂,在开垦贫瘠的荒地,确实像是活不下去想自己找条生路的野人。至于“给巫祝大人砍柴”的抱怨,更是底层常见的情绪发泄。
“哼!”为首者冷哼一声,显然对这种“蝼蚁”的挣扎毫无兴趣。他嫌恶地看了一眼地上奄奄一息的逃奴,对身后人一挥手:“拖走!别误了时辰!” 两个士兵立刻上前,粗暴地架起那瘫软的身体。
逃奴被拖行着,沾满泥污的头颅无力地垂下,最后的目光似乎无意识地扫过他埋下种子的那片土地,眼神空洞寂灭,再无一丝波澜。
追兵拖拽着逃奴,很快消失在泥泞小径的尽头。
直到脚步声彻底远去,刘二紧绷如弓弦的身体才猛地一松,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泥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如同开了闸般从额头和后颈涌出,瞬间浸透了破旧的麻衣。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让他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他抬起头,看向肖雯雯,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后怕和一种近乎膜拜的感激。
肖雯雯没看他,只是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那片翻动过的新土——几粒沾着湿泥和草木灰烬的金黄黍粒,安然无恙地躺在深褐色的土壤中。
刘二的目光立刻被那几粒金色牢牢吸住!他连滚带爬地扑过来,伸出颤抖的手,却又不敢触碰,只是死死盯着那几粒埋在土里的种子,仿佛那是世间最易碎的珍宝。刚才那疯狂抢夺的欲望早已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神圣的战栗和守护的冲动。这是他用命赌回来的!是那个不知名的逃奴用命换来的!
“埋…埋好!”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谁也别想动!”
……
时间在饥饿的煎熬和无声的守护中缓慢流逝。朝歌城方向传来的祭祀鼓角和隐隐的血腥气并未停歇,如同悬在头顶的阴云。肖雯雯的观测服能量在维持基本维生和隐蔽力场的双重消耗下,顽强而缓慢地滑向12.5%。
林间空地上,那一小片覆盖着草木灰的深褐色土壤中央,几株纤细的、顶着两片嫩绿叶芽的黍苗,终于怯生生地破土而出,在灰暗的天光下舒展着稚嫩的腰肢。
刘二蹲在黍苗旁边,几乎屏住了呼吸。他看着那抹象征着希望的嫩绿,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将这景象刻进灵魂深处。他用最轻柔的动作,小心翼翼地为这几株独苗清理着周边的杂草,生怕惊扰了它们脆弱的生长。那份专注和呵护,与他之前挥动木耜时的凶悍判若两人。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林间的寂静!不同于之前那些追兵的杂乱,这蹄声沉稳有力,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节奏感。紧接着,是低沉而清晰的呼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前方何人?!速速回避!周公巡视田亩!”
周公?!
肖雯雯心中猛地一凛!意念瞬间沉入观测服残余不多的能量储备,隐蔽力场被她强行催发到极限!数据流中关于周公旦的信息如同瀑布般刷过:西岐柱石!文王之子!武王最倚重的弟弟!未来的礼乐奠基人!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靠近朝歌的荒僻之地?!
刘二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他猛地从黍苗旁弹起,脸色煞白!周公?!那是云端之上的大人物!比之前那些追兵可怕百倍千倍!他手足无措,下意识地就想往树林深处钻。
“别动!”肖雯雯的声音如同冰针,瞬间刺穿他的慌乱。她用最低最清晰的语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跪下!低头!别说话!”
刘二身体一僵,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求生的本能让他瞬间屈膝,“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泥水里,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泥地,身体因为巨大的恐惧而筛糠般抖动着。
马队转瞬即至。几匹高大的骏马停在林边,马上的骑士身着精良的皮甲,腰间挎着青铜剑,眼神锐利如鹰隼,瞬间锁定了空地中央跪伏在地的刘二和他旁边那片显眼的、种着几株黍苗的深褐色土地。骑士们并未下马,只是沉默地拱卫着中央一人。
那人端坐于一匹神骏的黄骠马上,并未着甲,只穿一身玄色深衣,外罩素色麻布常服,显得沉稳而内敛。他年约四十许,面容清癯,眉骨略高,一双眼睛深邃平和,如同古井深潭,此刻的目光透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缓缓扫过跪伏的刘二,掠过那几株嫩绿的黍苗,最终落在那柄斜插在泥土边的、形状粗陋却明显经过精心打磨的木耜上。
他的视线在木耜那扁平带弧度的锋利头部停留了片刻。
“抬起头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送入刘二耳中,如同古钟轻鸣。
刘二浑身一颤,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窒息。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的泥里,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控制着剧烈颤抖的身体,极其缓慢地、僵硬地抬起了头。汗水混着泥浆从他额角流下,滑过那张写满惊惧和卑微的年轻脸庞。
马上的身影,在那双深邃眸子的注视下,如同山岳般压得他喘不过气。
“此乃何物?”周公旦的目光落回那柄木耜上,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随意一问。
“是……是……”刘二喉咙发紧,舌头如同打了结,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巨大的恐惧让他脑中一片空白!说这是自己做的?大人物会不会觉得他偷学了什么不该学的东西?撒谎?万一被识破……他下意识地,带着一丝几乎绝望的求助,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瞥了一眼肖雯雯藏身的那棵大树。
肖雯雯隐藏在树后阴影中,意念如同绷紧的弓弦。她不能出声,不能有任何能量波动!周公旦此人,史载贤明而极具洞察力!她只能赌!赌刘二骨子里的那一点点灵光!
就在刘二张着嘴,眼看就要被恐惧彻底压垮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地上那几株在风中微微颤抖的嫩绿黍苗。一股莫名的力量突然从心底涌起!那是他用命换来的种子!是他拼命开垦、日夜守护的希望!这木耜……就是挖开这希望的工具!
“是……是俺挖地的!”刘二猛地喊了出来,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勇气,他抬起沾满泥污的手指,指向那柄木耜,又猛地指向那片深褐色的土地和那几株黍苗,“用它!挖土!埋灰!种……种黍子!” 他语无伦次,词句粗粝,却无比清晰地指向了核心——工具,开垦,种植!
周公旦深邃的目光从木耜移到那片明显经过翻动、撒了草木灰的土地上,最后落在那几株顽强探出头的嫩苗上。他眼中那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似乎悄然化开了一丝涟漪。
“此耜形制……与你何处习得?”他的问题依旧简洁,目光却如实质般落在刘二脸上。
刘二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这个问题更致命!他哪里晓得?难道说是那个“天上掉下来的女人”教的?这念头一起,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不行!绝对不能说!说出来,不仅自己完了,肖雯雯也完了!他紧张得浑身发抖,汗水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
“没……没人教!”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倔强,“俺自己想!用石头砸木头!砸出来的!”他猛地指向旁边地上散落的燧石碎片和被削凿过的硬木断枝残骸,“就这样!就这样弄出来的!为了……为了挖得深!省力气!多种点黍子!不饿死!”
吼完最后一句“不饿死”,刘二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胸膛剧烈起伏,喘息如牛,死死低着头,不敢再看马上那人。汗水混着泥浆,一滴滴砸落在身下的泥土里。
寂静笼罩着小小的林间空地。只有骏马偶尔发出的轻微响鼻声和刘二粗重的喘息。
良久。
“善。”
一个平淡无奇的字,清晰地响起。
刘二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茫然。善?什么善?是说……他说得好?还是……这东西……好?
马上,周公旦那古井无波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赞许。他没有再看刘二,目光投向更远方那片泥泞死寂的荒野,又仿佛穿透了荒野,看到了更为遥远的东西。他缓缓抬起手,对着身旁一名随从做了个极其简单的手势。
那名随从立刻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他走到刘二面前,面无表情,从怀中取出一个用干净麻布包裹的小包,递了过来。
刘二愣愣地看着递到眼前的布包,整个人都懵了。他下意识地伸出沾满泥污的手,颤抖着接过。
布包入手微沉。他茫然地解开系着的麻绳,一层层打开……
金灿灿的饱满黍粒!满满一小捧!比他从泥里抢回来、又埋下去的那几粒多十倍!百倍!如同流动的黄金,瞬间刺痛了他的双眼!
“此子……尚可。”
一句听不出喜怒的评语随风飘过。
随即,马头调转。蹄声再起,沉稳有力,很快远去,只留下林间激荡的回音和弥漫的尘土气息。
刘二如同石化般跪在原地,双手捧着那包沉甸甸的金黄黍粒,眼睛瞪得滚圆,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又在瞬间凝固!周公?给他种子?还说他……尚可?
一阵风吹过,撩动他汗湿的鬓发,也拂过那几株在尘土中微微摇曳的嫩绿黍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