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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是冰冷的鞭子,抽打着长白山墨绿色的脊梁。针叶林深处,腐殖层在暴雨浸泡下散发出浓烈的腥气,混着松脂和朽木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潮湿的空气中。刀客的身影在密不透风的枝桠和垂落的藤蔓间疾行,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他一手紧握着那把沾满泥泞却依旧寒光慑人的长刀,另一只手则死死抓着那个从石星火怀中夺来的冰冷金属匣子,指节冰冷金属匣子,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石星火踉跄地跟在后面。冰冷的雨水早已浸透了他单薄的破衣,紧贴在身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深处的闷痛和刺骨的寒意。他赤着的双脚早已被碎石和尖锐的断枝划破,在湿滑的泥泞中留下淡淡的血痕。他努力睁大眼睛,盯着前方刀客模糊的背影,那是这片绝望雨幕中唯一能抓住的方向。怀里的医疗匣被夺走的空荡感,与姐姐湮灭于幽蓝风暴的剧痛交织在一起,像冰冷的剧痛交织在一起,像冰冷的铁链锁住了他的心脏。可他不敢停下,不敢掉队。失去庇护的孩子,在这片吃人的山林里,唯一的生路就是跟上这头凶悍而危险的孤狼。

不知在冰冷的雨水中跋涉了多久,就在石星火感觉双腿灌铅、意识即将被寒冷和疲惫吞噬时,刀客的身影猛地向左侧一拐,拨开一片厚重如帘幕般的藤蔓,消失在一块巨大的、长满青苔的卧牛石后面。

石星火咬紧牙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跟了过去。

眼前豁然出现一个极其隐蔽的所在。那是几块巨大山岩天然堆叠形成的一个小小凹陷,上方斜伸出一块巨大的岩檐,如同天然的屋顶,勉强遮挡了倾盆的暴雨。岩洞不大,仅能容三四人蜷缩,地上铺着一些干燥的枯草和兽皮。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血腥、草药和某种伤口腐烂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比外面的雨腥气更令人窒息。

岩洞深处,一个枯瘦的身影蜷缩在一块还算干燥的兽皮上。那是一个老人,骨瘦如柴,脸上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和深褐色的老年斑。他双眼紧闭,嘴唇干裂发紫,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嘶鸣。一件破旧得看不出原色的棉袄盖在他身上,但左肩胛骨下方的位置,棉袄被剪开一个大洞,露出里面用肮脏布条层层包裹的伤口。布条已经被不断渗出的、黄绿混杂的脓血浸透,散发出阵阵恶臭。伤口显然已经严重感染,甚至能看到布条下微微蠕动的蛆虫!

这恐怖的景象让石星火胃里一阵翻腾,小脸瞬间煞白。

刀客看都没看石星火,他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几步冲到老人身边,噗通一声跪在湿冷的岩石地上。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冰冷的医疗匣放在老人身边干燥的枯草上,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与刚才凶悍截然不同的、近乎哀求的颤抖:“老头子!药!药来了!你看!你撑住!我这就给你用!”

老人艰难地掀起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眼球里布满了血丝,眼神黯淡无光,仿佛蒙着一层厚厚的阴翳。他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刀客脸上,又缓缓移向那个沾满泥污的金属匣子,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好……好……快……周……”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瘦弱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肩胛的伤口,脓血从布条缝隙里渗出更多。

刀客——周黑虎(石星火此刻才真正将名字与这凶悍的刀客联系起来)——手忙脚乱地想要去拍抚老人的背,却又怕碰疼伤口,粗糙的大手悬在半空,显得笨拙而无措。他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石星火,那眼神如同淬毒的钩子,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凶狠和命令:“小崽子!过来!这玩意儿怎么弄?!快说!”

石星火被那眼神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脊背抵上冰冷湿滑的岩壁。他看着老人痛苦抽搐的样子,看着那可怕的伤口,再看着周黑虎手中那个他曾死死抱着的医疗匣。姐姐用这匣子发出的白光治好陈叔他们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它……它能发光……”石星火的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小小的身体在寒冷和巨大的心理压力下筛糠般抖动着,“白色的光……暖暖的……照在伤口上……伤……伤就好了……”他努力回忆着,语无伦次,回忆着,语无伦次,但核心意思却异常清晰。

“光?”周黑虎眉头紧锁,布满疤痕的脸显得更加狰狞。他低头看着手中冰冷的金属匣子,翻来覆去地检查,粗糙的手指在光滑的表面和细微的接缝处用力抠挖、拍打,甚至试图用蛮力掰开。“怎么让它亮?!开关在哪儿?!妈的!”他的动作越来越粗暴,带着一种被未知科技逼到绝境的狂躁。金属匣子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哒”声,却依旧冰冷沉寂,没有任何反应。

“不沉寂,没有任何反应。

“不……不是这样……”石星火看着周黑虎粗暴的动作,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又不敢上前,“姐姐……姐姐是在……在上面……点一下……它就……就自己打开了……”他努力比划着,试图描述肖雯雯那看似随意却精准的操作。

“点一下?!点哪里?!”周黑虎猛地抬头,眼中的凶光几乎要将石星火刺穿。他烦躁地将匣子塞到石星火面前,“你来!快点!”

石星火看着近在咫尺的匣子,又看了看岩洞深处痛苦呻吟的老人,一股巨大的勇气混合着对姐姐能力的信任,压倒了恐惧。他伸出冰冷僵硬、沾满泥污的小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匣子冰凉的表面。指尖划过那些细微的、流淌着能量纹路的凹槽。他努力回忆着姐姐的动作,模仿着她的从容。

终于,他的指尖停在匣子顶部一个极其细微、几乎与表面融为一体的凹陷处。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指尖用力按了下去!

嗡……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沉睡机械被唤醒的轻鸣响起!

柔和而稳定的冷白色光芒,瞬间从匣子内部透射出来!光芒并不刺眼射出来!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充满生机的力量感,瞬间驱散了岩洞内阴冷潮湿的昏暗!匣盖无声地滑开,露出了内部精密复杂的微型器械和几支装着奇异液体的透明容器。

成了!

周黑虎眼中的狂躁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狂喜取代!他死死盯着那散发着圣洁光芒的匣子,又猛地看向石星火,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惊愕,有庆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老头子!亮了!亮了!!”周黑虎的声音带着破音的颤抖,他几乎是扑到老人身边,小心翼翼地将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医疗匣对准老人肩胛骨下那处可怕的伤口。“快!快照它!快好起来!”

柔和的白光精准地笼罩住那片溃烂流脓的创口。奇迹,在昏暗的岩洞里无声地发生。

在周黑虎和石星火屏息凝神的注视下,白光所及之处,伤口边缘那些发黑坏死、散发着恶臭的组织,如同被最精密的橡皮擦抹去,无声无息地消失!新鲜的、粉红色的肉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创面底部迅速蔓延、生长!深可见骨的创口在柔和的光芒中,坚定而平稳地收缩、合拢!就连那些在脓血中蠕动的细小蛆虫,也在接触到白光的瞬间化为微不可察的尘埃!浓重的腐臭气息被一种淡淡的、类似雨后清草的清新味道取代。

老人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和痛苦呻吟,随着剧痛的飞速消失而迅速减弱、平息!他那张枯槁绝望的脸上,痛苦扭曲的皱纹一点点舒展,蜡黄的脸色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血色和生气!浑浊的眼睛里,那层死亡的阴翳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晨雾,迅速褪去,重新焕发出生命的光彩!整个过程只持续了短短几分钟,老人肩胛下那处足以致命的恐怖伤口,竟然已愈合大半,只留下一条新鲜的、微微泛红的疤痕!

“神……神迹……”周黑虎跪在老人身边,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溜圆,看着眼前这超越他一生认知的奇迹,喉咙里发出近乎哽咽的、梦呓般的低语。这个刀口舔血、从不信鬼神的悍匪,此刻看向那冰冷匣子的眼神,充满了近乎狂热的敬畏!

老人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一只枯瘦的手,颤抖着,似乎想触摸一下那已经愈合的伤口,又或者想触碰那散发着柔和光芒的神奇匣子。他的嘴唇哆嗦着,浑浊的泪水顺着深陷的眼角滑落,混入脸上的污垢。他努力地转过头,目光越过周黑虎,落在了岩洞入口处,那个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正紧张地看着这一切的小小身影上。

“……娃……娃儿……”老人极其微弱的声音响起,嘶哑,却带着一种石破天惊的力量,瞬间击穿了周黑虎的心脏,也击中了石星火的心脏!“……过来……让……让我……看看恩人……”

周黑虎猛地回过神,眼中的敬畏瞬间变成了复杂的审视,他看了一眼石星火,又看了看老人,闷声闷气地低吼道:“愣着干啥?!老头子叫你!”

石星火被老人叫你!”

石星火被老人那声“恩人”叫得心头一颤。他怯生生地,一步一步挪到老人身边。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小小的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颤抖。老人的目光如同温暖的炭火,落在他身上,那是一种石星火从未感受过的、纯粹的、带着巨大感激和慈祥的目光。

老人枯瘦的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似乎想摸摸石星火的头,却又因虚弱而无力落下。他艰难地喘息了几下,浑浊的目光落在石星火空空的、冻得通红的双手上,又缓缓移向那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医疗匣,最后,深深地、深深地看进石星火那双盈满不安和悲伤的黑曜石眼睛。

“……好……好孩子……”老人的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这……这救命的‘宝匣’……是你的……也是……是咱们穷苦人的……”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力气:“……鬼子……要亡我们的国……灭我们的种……抢我们的地……杀我们的人……他们……是豺狼……是毒蛇……”老人眼中爆发出刻骨的仇恨,随即又被一种更深沉的力量取代,“……要活命……要报仇……就不能……只靠一个‘宝匣’……要靠什么?……靠啥?!”

老人的目光如同两盏微弱的、却无比执拗的灯,死死地盯在石星火脸上,也扫过一旁神色变幻的周黑虎。

“……靠……靠……”石星火被老人眼中那深沉如海的力量攫住,下意识地喃喃。他贫,下意识地喃喃。他贫瘠的词汇库无法表达,但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在呐喊——靠姐姐那样神奇的力量?不……好像不是……

“……靠……星星之火!”老人猛地提高了声音,虽然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如同斧凿刀刻般的力量!“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轰——!

如同惊雷在石星火脑海中炸响!这几个字,瞬间与他记忆深处那个郑重报出自己名字的瞬间重合!与他父亲在矿上听先生讲过的道理重合!与那本在昏暗地窖里看到的、深红色封皮的《共产党宣言》重合!

“……一个人……一个重合!

“……一个人……一个‘宝匣’……救不了所有人……救不了这千疮百孔的山河……”老人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苍凉,却又蕴含着更加坚定的信念,“……只有……把火种……传下去!火种……传下去!点起来!让千千万万……被压迫、被欺凌的穷苦人……都变成……烧死豺狼的烈火!!”

老人的目光死死锁住石星火茫然又震动的小脸,仿佛要将这信念的烙印直接刻进他的灵魂深处:“……娃儿……你……明白吗?!你……要……活下去……把火种……传下去!!”

“老头子……”周黑虎听着老人的话,脸上的凶悍早已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取代。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看向石星火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看一个碍事的累赘、一个拥有宝贝的孩童,而是带上了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托付的沉重。

岩洞外,暴雨依旧疯狂地抽打着山林,如同天地在恸哭。洞内,柔和的白光映照着老人枯槁却焕发生机的脸,映照着周黑虎复杂而沉默的面容,也映照着石星火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那里面,巨大的悲痛如同冰封的湖面,而湖面之下,一点微弱却无比执拗、仿佛能刺穿一切黑暗的光芒,正在冰层深处,被这振聋发聩的“星星之火”……彻底点燃!

石星火紧紧抱着冰冷的医疗匣,指尖抚过光滑表面下流淌的幽蓝纹路。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老人咳着血沫,枯爪般的手攥紧他冻红的手腕,“这匣子能救一人,救不了四万万人……你得让火种烧起来!”

洞外追兵的皮靴声与时空管理局靴声与时空管理局的湮灭警报声在暴雨中轰鸣合奏。

十年后,辽沈战场焦土之上。

炮兵团指挥官石星火扯开染血的绷带,将发烫的炮管贴上额头。

“报告首长!七号高地拿下了!”警卫员的声音被爆炸声撕碎。

他望向指挥部方向,那里有本被鲜血浸透的《共产党宣言》,书页间夹着个褪色的布老虎。

“知道了。”他哑声说,硝烟弥漫的眼底燃着永不熄灭的火。

十年。

长白山的松涛,呼啸了三千六百个日夜。松花江的寒冰,冻结又融化了十次。而炮火,从未停歇。

民国三十七年,深秋。辽西平原。

风是裹着火药的剃刀,卷着焦黑的尘土与刺鼻的硝烟,刮过一片狼藉的旷野。大地如同被反复犁过,布满狰狞的弹坑、扭曲的铁丝网、烧成骨架的坦克残骸,以及冻硬在泥泞里的、破碎的土黄色与灰蓝色军服碎片。空气沉甸甸的,压着硫磺的灼烧味、血腥的甜腥味和尸体腐败的恶臭,吸一口,五脏六腑都像被粗糙的砂纸打磨。

七号高地。它像一个巨大坟茔的拱顶,突兀地矗立在平原边缘。山坡上,每一寸焦黑的泥土都浸透了血,呈现出一种暗沉的、令人心悸的紫褐色。

高地顶端,一处被炮火削平了棱角的环形工事里。一门大口径野战炮沉默地蹲伏着,粗壮的炮管指向山下早已化作一片废墟的敌军核心阵地。炮管滚烫,袅袅的青烟在冰冷的空气中扭曲、升腾,散发着钢铁被过度使用的灼热气息。炮身覆盖着厚厚一层泥土和凝固的血痂,早已看不出原本的涂装。

石星火背靠着冰冷的钢铁炮架,坐在一堆空弹壳中间。他身上的灰蓝色军装早已被汗渍、硝烟和泥浆染得看不出原色,肩膀处被弹片撕开一道口子,里面胡乱缠着的绷带早已被渗出的鲜血浸透,变成了沉重的、散发着铁锈味的暗红硬块。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绷带下火燎般的剧痛,额头上的冷汗混着硝烟黑灰,沿着沾满污垢的脸颊滑落,在下巴处汇成浑浊的泥滴。

风掠过高地,发出呜咽般的悲鸣,穿过工事缝隙,吹在他滚烫的额头上,带来短暂却刺骨的寒意。他微微侧过头,将那半边灼痛的太阳穴,轻轻贴在冰冷粗糙的炮管上。

“嘶——”

冰冷与滚烫的极致碰撞,激得他倒抽一口冷气,身体本能地痉挛了一下。剧烈的痛楚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却也带来一丝诡异的、令人清醒的清明。炮管上那冰冷的触感,像一根无形的针,瞬间刺穿了十年的硝烟迷雾,刺进了记忆的最深处——

冰冷的雨鞭抽打着长白山墨绿的脊梁,腐殖层散发出绝望的腥气。狭窄的岩洞里,血腥和草药腐烂的味道浓得化不开。老人枯槁的脸,浑浊却执拗如灯的眼睛,肩胛窝里蠕动的蛆虫,还有那句带着血沫、如同岩浆般灼烫的话语:

“……娃儿……这救命的‘宝匣’……是你的……也是……是咱们穷苦人的……要活命……要报仇……就不能只靠它……靠啥?!靠星星之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老人的声音嘶哑,却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砸在他的心脏上!那双濒死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仿佛要把这信念的烙印直接刻进他的灵魂!

“……你要……活下去……把火种……传下去!!”

传下去!

冰凉的炮管紧贴着他的额头,那冰冷的触感仿佛与十年前山洞里老人枯瘦滚烫的手重叠在了一起。一个激灵,石星火猛地睁开眼,眼底深处冰封的巨大悲痛瞬间被一种更加炽烈、更加执拗的火焰点燃!那火焰在腥风血雨中淬炼了十年,褪去了懵懂与恐惧,只剩下钢铁般的意志和无尽的愤怒!

他抬起左手——那只在沈阳废墟中被姐姐救下的、后来又无数次扣动扳机、埋设炸药、传递情报的手——动作有些僵硬地探进怀里。军装内袋紧贴着滚烫的胸膛,那里藏着的,不是冰冷的“宝匣”(那东西早已在数不清的转移和战斗中,为了掩护同志而遗落,成为了一个永久的谜团),而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封皮的纸张早已被鲜血、汗水和无数次翻看磨得发软、起毛,颜色也褪成了斑驳的暗红,如同凝固的血块。只有封面上那五个遒劲有力的墨字——《共产党宣言》,以及下方那行较小的印刷体“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依旧清晰、锐利,如同刺破黑暗的锋芒!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封皮。书页粘连在一起,散发着浓重的火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纸张早已泛黄发脆,上面的铅字也因为无数次的手指摩挲而有些模糊。就在这本书的中间,夹着一个小小的、早已看不出原色的布老虎。

布老虎只有拇指大小,针脚歪歪扭扭,布料洗得发白,边缘磨损得起了毛边,一只眼睛的绣线已经脱落,留下一个难看的黑点。它静静地躺在书页之间,像一个沉睡的、褪了色的旧梦。这是他冲出山洞时,唯一遗落在泥泞里的东西。是母亲留给他的最后念想。是冰冷时代里,曾经属于一个普通孩子的、微弱的暖意。也是姐姐牺牲的那个雨夜,他唯一没能抓住的……过去。

他用粗粝的指腹,极其轻柔地摩挲了一下那只残缺的布老虎眼睛。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然后,他啪地一声,合上了书页。将那点微不足道的柔软,再次封存进钢铁般的信念与深沉的哀恸之中。

“报告!”

一个急促嘶哑的声音穿透了高地上呼啸的风声和远处零星的枪炮声。年轻的警卫员小赵猫着腰,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进环形工事,脸上、身上全是泥浆和黑灰,帽子歪在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显然是从激烈的交火前沿冒死冲回来的。

“首长!拿……拿下来了!!”小赵的声音被巨大的喘息和爆炸的余波撕扯得变了调,但那份狂喜却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熊熊燃烧!“七号高地!咱们拿下来了!狗娘养的杂牌军全撵下去了!增援的鬼子坦克……被咱们的‘铁拳’(反坦克火箭筒)敲掉了三辆!剩下的缩回去了!咱们的人……正……正在巩固阵地!”

轰!!!

话音未落,一发不知从哪个阴暗角落射来的迫击炮弹,带着尖锐的死亡呼啸,狠狠砸在环形工事前方几十米处!巨大的爆炸声浪瞬间将小赵后面的话域吞没!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碎石泥土和钢铁碎片,如同暴雨般拍打在工事的胸墙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浓烈的硝烟瞬间弥漫开来!

石星火猛地低头,将手中的《宣言》紧紧按在胸口,身体本能地蜷缩在炮架后面。小赵则早已反应极快地扑倒在地。

烟尘稍散。

石星火缓缓抬起头,脸上、眉毛上落满了黑色的灰尘。他晃了晃嗡嗡作响的脑袋,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污垢,目光穿过弥漫的硝烟,投向山下。残敌依旧零星抵抗,曳光弹偶尔划过阴沉的天空,但七号高地最高的位置,确实已经牢牢掌握在他们手中。一面弹痕累累的红旗,正在高地主峰迎风猎猎作响!

小赵咳嗽着从地上爬起来,吐掉嘴里的泥,再次看向石星火,眼中充满了期待和战役胜利的激动。

石星火却没有看他。他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定着山下那片被炮火反复蹂躏的焦土,锁定着更远处若隐若现的敌军核心阵地。炮管冰冷的触感仿佛还留在额头,那本浸透血与火的小册子紧紧贴在滚烫的胸膛,布老虎冰凉的轮廓透过书页硌着他的手心。

十年了。从长白山那个雨夜的岩洞,到如今这尸山血海的七号高地。姐姐湮灭于幽蓝风暴的身影,老人枯槁而执拗的面容,周黑虎那柄染血的刀,无数倒下的战友……还有那句如同信仰烙印般刻下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火种,从未熄灭。

它在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燃烧,在每一个为了不被奴役而怒吼的灵魂里燃烧!从一个藏在废墟里的孤儿,烧成了今天手握钢铁怒火的炮团指挥!

石星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硝烟、血腥和焦土的空气,灼烧着他的气管和肺腑,却带来一种近乎战栗的力量感。他布满硝烟血污的脸上,没有任何狂喜的波动,只有一片沉静如同千年冻土的漠然。然而,在那漠然之下,在那双布满血丝、被炮火熏燎得通红的眼底深处,却有两簇火焰在疯狂地燃烧、升腾!那火焰超越了痛苦,超越了仇恨,带着一种洞穿历史和未来的、冰冷的、足以焚尽一切腐朽与黑暗的决绝!

他缓缓抬起右手——那只同样沾满血污油泥、骨节粗大的手。指尖,夹着一根皱巴巴、被汗水浸透又被体温烘烤得半干的、用边区土纸卷成的劣质烟卷。烟头上,一点微弱的火星在风中顽强地闪烁、明灭。

他将烟卷凑到嘴边,狠狠地、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呛人的劣质烟草气息如同烧红的刀子,瞬间灌满整个胸腔,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牵扯着肩头绷带下的伤口,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他却恍若未觉。

烟雾从他口鼻中缓缓喷出,在冰冷的硝烟空气中形成一道短暂扭曲的轨迹。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炮管,越过高地,投向远方阴云密布、被炮火映得一片暗红的天际线。那里,是沈阳的方向。是他失去一切,又找回一切的起点。

“知道了。”石星火的声音响起,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生锈的铁皮。没有激昂,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碾碎了所有情感的、纯粹冰冷的陈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炮膛里挤出来,带着钢铁淬火的余温与硝烟的硬度。

这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高地上呼啸的风声和远处零星的枪炮轰鸣,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砸进小赵的耳朵里,也砸在这片被鲜血浸透的焦土之上。

小赵怔住了,眼中的狂喜瞬间凝固,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肃穆的情绪所取代。他看着自己的首长,看着他那挺直如标枪、仿佛与脚下这片染血高地融为一体的身形,看着他眼底那两簇永不熄灭、冰冷燃烧的火焰……一股难以言喻的敬畏和力量感,瞬间涌遍了全身。

石星火掐灭了指尖那点微弱的火星。劣质烟草的最后一丝火光熄灭,化作一小撮灰烬,飘散在充满硫磺味的风里。

他收回目光,不再看山下,不再看远方。布满血丝、深陷在眉骨阴影下的双眼,重新聚焦在身前那只沉默的钢铁巨兽身上。染血的绷带随着他沉稳的动作,在肩头渗出新的暗红。他伸出那只被硝烟熏得黢黑、骨节粗大的右手,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落在了炮身冰冷的击发装置上。

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掌心传来,与滚烫的炮管、紧贴胸膛的《宣言》、掌心那枚褪色布老虎的微凉轮廓,汇成一股沉默的洪流。

那洪流的尽头,是燎原的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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