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
金碧辉煌的殿堂，此刻却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半月前龙首原那三枚冰冷的铜钱，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早已化作滔天巨浪，席卷了整个大唐的朝堂。
李世民高踞龙椅之上，冕旒垂下的玉珠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和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万载寒冰的眼眸。他静静地坐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紫檀扶手，那细微的“笃笃”声，在死寂的大殿中如同催命的鼓点，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阶下，文武百官肃立。空气凝重得如同灌了铅。没有人敢大声喘气，甚至连眼神都不敢轻易交汇。半月前，陛下从龙首原归来，那滔天的怒火和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刀锋悬在所有人的头顶。百骑司倾巢而出，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联动，如同三头嗅到血腥味的饿狼，扑向了兵部、户部以及河南道、河北道等地的州县衙门。整个长安城，乃至半个大唐官场，都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
今日，便是揭晓答案的时刻。
“半个月了。”李世民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殿内的死寂，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朕给了你们半个月时间，查那抚恤金案。查那用三文钱，买朕救命恩人、买我大唐阵亡将士性命的案子！”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众人，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所过之处，无人敢与之对视。
“朕登基不过半年有余，励精图治，唯恐有负天下，有负将士！”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怒意，“可朕的将士在前线浴血拼杀，为朕、为大唐流干了最后一滴血！他们的孤儿寡母，却在后方，被朕的官员，被朕的子民，用区区三文钱打发了！还要被抢走活命的谷种！还要被威胁充作官奴！还要被逼得冻饿死在路边！”
“啪！”李世民猛地一拍龙案，震得案上笔架砚台一阵乱跳！他霍然起身，冕旒珠玉剧烈晃动，发出急促的碰撞声！
“你们告诉朕！这！就是朕的贞观盛世？！这！就是你们给朕治理的天下？！”他指着阶下，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你们！一个个站在这里，食君之禄！穿着朱紫官袍！口口声声忠君爱国！可你们的心！你们的肝！是不是都被狗吃了？！是不是都被那铜臭熏黑了？！”
殿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许多官员脸色惨白，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长孙无忌作为吏部尚书，又是国舅，此刻不得不硬着头皮出列。他强作镇定，躬身道：“陛下息怒！此案…此案或有蹊跷。臣以为，或有刁民受人蛊惑，夸大其词，意图讹诈朝廷也未可知。三文钱买命…此事太过匪夷所思，恐难尽信。下面官员纵有疏忽，也断不至于如此丧心病狂…”
“长孙无忌！”李世民猛地打断他，声音如同九幽寒风，直呼其名！他死死盯着这位心腹重臣、自己的大舅哥，眼中没有半分情谊，只有冰冷的审视和滔天的失望！“刁民？受人蛊惑？夸大其词？意图讹诈？！”
他一步步走下丹墀，走到长孙无忌面前，几乎与他面贴面。那帝王之怒的威压，让长孙无忌这位久经风浪的重臣也感到一阵窒息，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你可还记得林二？！”李世民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棱，狠狠扎向长孙无忌，“武德三年，洛阳城外！王世充的冷箭！是林二！用他的胸膛替朕挡下了那支毒箭！他临死前，只喊了一句‘殿下小心’！他的命！他的忠！在你这吏部尚书眼里，就值一句‘刁民讹诈’？！”
长孙无忌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嘴唇哆嗦着：“陛下…臣…臣并非此意…林二兄弟忠勇，臣自然记得…只是…只是这抚恤发放，层层经手，或有…或有胥吏贪墨…”
“胥吏贪墨？！”李世民猛地转身，不再看他，面向所有朝臣，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好一个胥吏贪墨！那朕问你！兵部核定的抚恤银两，为何到了户部就缩水一半？！为何到了州府就只剩三成？！为何到了县衙，就变成了三文钱？！是胥吏贪墨？！还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层层盘剥，喝兵血！吃人肉馒头？！”
“轰！”这番话如同在油锅里泼进冷水，整个朝堂瞬间炸开了锅！武将队列中，侯君集早已双目赤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若非在朝堂之上，他几乎要拔刀砍人！李靖站在武将前列，新任兵部尚书，他面色沉静如水，但那微微眯起的眼中，寒光闪烁，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剑！他深知兵事，更知抚恤对军心意味着什么！此等行径，无异于自毁长城！
文臣队列中，房玄龄、魏征等人脸色铁青，胸中怒火翻腾。而一些与世家门阀关系密切的官员，则脸色变幻不定，眼神闪烁。
“陛下！”长孙无忌被当众如此斥责，脸上挂不住，还想辩解，“户部…户部亦有难处…国库空虚…”
“国库空虚？！”李世民猛地回头，眼神如刀锋般刺向长孙无忌，“国库空虚，就能克扣阵亡将士的卖命钱？！国库空虚，就能让他们的孤儿寡母活活饿死？！长孙无忌！你身为吏部尚书，掌管天下官员考课升迁！吏治败坏至此，你难辞其咎！你是无能？！还是…有意纵容？！”
“无能”二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长孙无忌心头！他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身体微微摇晃。他心中又惊又怒又惧，惊的是陛下竟如此不留情面，怒的是自己竟被如此当众斥责，惧的是…陛下似乎真的动了雷霆之怒，要彻查到底！他心中更是暗骂那些办事的下属：一群蠢货！做事如此不干净！留下这么大的把柄！喝兵血也就罢了，竟敢克扣到如此丧心病狂的地步！三文钱！这是要把天捅破啊！
就在长孙无忌心神剧震，无言以对之际，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
“报——！百骑司统领李君羡，奉旨查案复命！”殿前侍卫高声唱喏。
“宣！”李世民猛地转身，回到龙椅之上，声音冰冷。
一身黑色劲装、风尘仆仆的李君羡大步走入殿中，单膝跪地，双手高举一份厚厚的卷宗，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和疲惫，却异常清晰，响彻大殿：
“臣李君羡，奉旨彻查抚恤贪墨一案！现已查明！”
整个大殿瞬间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君羡和他手中那份沉甸甸的卷宗上。
“经查，自武德九年（626年）六月玄武门之变后，至贞观元年（627年）二月，兵部核定之阵亡将士抚恤款项，共计白银一百三十万两！然实际发放至各州县府库者，不足七十万两！”
“哗——！”殿内一片哗然！六十万两白银！就这么不翼而飞了？！
李君羡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刀锋，继续切割着所有人的神经：“各州府衙门，再行克扣、挪用！实际用于抚恤发放者，不足四十万两！”
“至县衙一级，胥吏勾结地方豪强、劣绅，巧立名目，层层盘剥！或以损耗、或以路费、或以‘孝敬’上官之名，肆意侵吞！更有甚者，如河南道洛阳县衙，竟以三文钱打发为国捐躯之忠烈遗孀！抢夺其口粮，殴辱其家人！致使无数忠烈遗属，流离失所，冻饿而死！或沦为乞丐，或卖儿鬻女，或…或不堪受辱，自尽身亡！”
李君羡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悲愤：“陛下！臣率百骑司走访河南、河北、关内三道十七州四十二县！所见所闻，触目惊心！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非因战乱！皆因贪墨！皆因我大唐官员之丧心病狂！皆因那层层盘剥、喝兵血、吃人肉的豺狼虎豹！”
“轰！”李靖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他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如同受伤的猛虎低吼：“陛下！此等行径！天理难容！军心何在？！国本何在？！”
侯君集更是须发皆张，怒吼道：“陛下！请旨！末将愿率兵，踏平这些狗官的老巢！将他们碎尸万段！”
武将队列群情激愤，杀意冲天！文臣队列中，魏征、房玄龄等人亦是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
李世民坐在龙椅上，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死死抓住龙椅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听着李君羡的汇报，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他仿佛看到了林王氏母子那枯槁的面容，看到了无数倒在路边无人收敛的饿殍，看到了那些为国捐躯的将士在九泉之下悲愤的嘶吼！
他的心脏，在滴血！他的怒火，在焚天！
“名单！”李世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疯狂，“给朕！念！把那些豺狼虎豹的名字！给朕一个一个念出来！朕要看看！都是谁！在喝朕将士的血！在啃朕大唐的骨！”
“臣遵旨！”李君羡深吸一口气，展开卷宗，声音冰冷而清晰地开始宣读：
“兵部度支司主事，王元礼（太原王氏旁支）！克扣抚恤银两，共计白银八万两！证据确凿！”
“户部仓部司郎中，崔明远（博陵崔氏）！挪用抚恤款项，填补亏空，共计白银十二万两！证据确凿！”
“河南道转运使，郑怀仁（荥阳郑氏）！截留、盘剥抚恤银两，中饱私囊，共计白银十五万两！证据确凿！”
“洛阳县令，赵德方（赵郡李氏门生）！勾结地方豪强，巧立名目，侵吞抚恤，致使林王氏等数十户遗属流离失所，证据确凿！其亲口供认，发放林二抚恤，确为三文钱！”
一个又一个名字，如同丧钟般在太极殿内敲响！从中央六部到地方州县，牵扯官员竟达一百三十七人之多！其中不乏五姓七望的门生故吏，甚至有几个名字，隐隐指向了长孙氏、韦氏等关陇勋贵的旁系子弟！
每念出一个名字，殿内的空气就凝固一分。被点到名字的官员，有的瘫软在地，有的面如死灰，有的还想狡辩，却被同僚厌恶地避开。长孙无忌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他听着那些与长孙家或多或少有些牵连的名字，心中又惊又怒又惧，更有一种被架在火上烤的煎熬！他心中狂吼：废物！一群废物！做事如此不干净！连累本官！连累家族！
当李君羡念完最后一个名字，整个大殿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压抑的啜泣声（来自一些被牵连但或许罪不至死的官员家眷，她们也被允许在殿外旁听）。
李世民缓缓站起身，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极致的冰冷和杀意。他看向新任兵部尚书李靖：“李靖！”
“臣在！”李靖踏前一步，抱拳躬身，声音沉稳而带着铁血之气。
“自即日起！所有阵亡、伤残将士抚恤事宜，由兵部直接负责！绕过户部！绕过地方州县！由兵部派遣专员，持朕手谕，携带银两物资，直抵遗属家中！亲手发放！若有克扣一文，延误一日者！”李世民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鸣，“斩立决！诛三族！”
“臣！遵旨！”李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肃杀之气！他知道，这是陛下对他最大的信任，也是他肩上最重的责任！
李世民的目光又扫向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户部尚书（非长孙无忌，此时户部尚书应是另有人选，但显然也牵扯其中）和那些被点名的官员：“至于你们…”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残忍而冰冷的弧度：“户部没钱补发抚恤？很好。”
“传朕旨意！”
“所有涉案官员，无论官职大小，无论出身门阀！即刻锁拿下狱！抄没家产！诛连九族！”
“其家产，无论金银细软、田产商铺、古玩字画，统统充公！全部用于补发阵亡、伤残将士抚恤！发放给那些被你们逼得家破人亡的遗属！”
“朕要看看！是你们的家产多！还是你们欠下的血债多！”
“李君羡！”
“臣在！”
“由你亲自督办！三司会审！三日内，朕要看到所有涉案人员的人头落地！朕要看到他们的家产清点入库！朕要看到第一笔抚恤银两，送到林王氏和所有查明的遗属手中！”
“若有延误！若有疏漏！若有包庇！”李世民的目光如同死神的凝视，扫过李君羡，扫过三司主官，扫过所有朝臣，“你们，就替他们去死！”
“臣！领旨！”李君羡重重叩首，眼中杀意凛然！
“退朝！”李世民猛地一挥袍袖，不再看阶下那一片死寂和惊恐，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太极殿。他的背影挺拔如枪，却带着一股席卷天下的血腥风暴！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数息。
随即，如同炸开了锅！
哭嚎声、求饶声、咒骂声、瘫倒在地的声响、侍卫上前锁拿的呵斥声…瞬间充斥了整个太极殿！
长孙无忌站在原地，脸色灰败，身体微微摇晃。他看着眼前这如同末日般的景象，看着那些被拖出去的官员，其中不乏与他长孙家有些香火情的人，心中一片冰凉。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位年轻帝王的怒火是何等的可怕！那“无能”二字，如同烙印般烫在他的心头。他看向李靖，李靖正与李君羡低声交谈，眼神锐利如刀。他又看向房玄龄、魏征，他们眼中虽有痛心，但更多的是对陛下雷霆手段的支持。
他知道，经此一案，朝堂格局将发生巨变。兵部权力将空前膨胀，李靖的地位将更加稳固。而他们这些关陇勋贵…长孙无忌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深深的寒意。他第一次意识到，陛下那句“无能，或许并非空穴来风。他必须…必须更加谨慎了。
抄家！灭门！充公！
李世民用最血腥、最暴烈的方式，宣告了他对贪墨喝兵血者的零容忍！也宣告了，贞观之治的基石，绝不容许被这些蛀虫腐蚀！
长安城的上空，阴云密布，一场腥风血雨，已然降临。而这场风暴的中心，那三枚染血的铜钱，此刻正静静地躺在李世民的御案之上，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关于忠诚、背叛与帝王之怒的，血淋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