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娃心念一动,小心地凑近门缝往里瞅。
只见那中年汉子正跟一个矮胖的家伙低声嘀咕,桌上摆着的正是那个包袱。
黑娃竖起耳朵,隐约听到话头扯上了“林同知”和“核对账目”,心里警铃大作。
可惜离得远,听不真切,抓不住更多蛛丝马迹。
他使劲盯着那矮胖子的脸,想把这张脸刻进脑子里。
正在他凝神观察时,院里灯光忽地一晃,一道光线的黑影直扑门口!
黑娃心头猛一咯噔,像受惊的兔子般缩回身子,紧贴拐角处冰冷的墙根,把自己更深地埋进浓稠的夜色里。
吱呀——门开了,那矮胖子探出头左右张望,送中年汉子出来,压着嗓子低低叮嘱:
“眼下还摸不清谁在背后使绊子,办事得再‘把细’点儿。”
暗处的黑娃屏住呼吸,恨不得把自己缩成团,心里却更加笃定:这矮胖子,绝对是恒昌当铺的顶要紧人物,保不齐就是林同知的心腹!
他猫着腰挪动,小心避开地上的石子枯枝,脚下悄无声息。
矮胖子目送汉子走远,又警惕地扫视四周,才慢悠悠关上门。
黑娃耐着性子又等了好一阵,确认院内再无动静,才缓缓从阴影里踱出来。
抬眼望去,那中年汉子的身影早已被夜色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黑娃决定先回客栈,细细琢磨方才所见:矮胖子说话滴水不漏,行事老练周密,必是常年掌舵的老手。
若能摸清他和林同知的往来,或许就能顺藤摸瓜,揭开背后的重重隐秘!
另一边,矮胖子提着包袱闪进偏房,熟练地在后墙按下某块砖。
只听“咔哒”轻响,墙角地面悄无声息地滑开,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他侧身踏上台阶,熟门熟路地顺着狭窄石阶往下走。
身影刚没入黑暗,洞口便悄然合拢,仿佛从未开启。
地下是一条幽暗通道,仅靠几盏烛火摇曳着微光。
矮胖子快步前行约二十步,又踏上另一段台阶。
他伸手在旁一拉,头顶一块暗板应声掀开,上面豁然是另一个院子的正房客厅。
矮胖子轻巧跃上,仔细掩好暗门,低头整了整衣襟,这才抬头望向客厅贵妃榻上的男子:“老爷,当铺今天的账,交来了。”
榻上之人正是同州府林同知。
他斜倚在铺着整张雪白狐皮的美人榻上,松松垮垮套着件绛紫色暗福字纹的杭绸直裰。
料子水光溜滑,绝非陕地所产,应该是商队千里迢迢从江南运来的稀罕物,价值不菲。
甜腻的檀香混着他身上那股若有似无、同样来自江南的昂贵头油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他年过四十,面容却透着一股被酒色财气浸泡出的虚浮。
脸颊丰腴,皮肉虽光滑却因缺乏筋骨而略显松垮。
一双眼睛本应明亮,此刻却慵懒地微眯着,眼袋略垂,眼神里褪去了堂上的威严,只剩下精于算计的闪烁和一丝藏不住的怠惰。
他嘴角习惯性地挂着点笑意,但那笑从未抵达眼底,只让人觉得虚伪又凉薄。
发髻用一根润泽玉簪随意挽着,未戴冠。
手指保养得极好,白皙肥润,一枚沉甸甸的赤金镶翠戒指紧紧箍在指根。
此刻,这双手正慢条斯理地把玩着两颗包浆浑厚的核桃,咯吱咯吱的涩响在过分静谧的奢华房间里回荡,听得人莫名烦躁。
他惬意地呷了口温热的参茶,目光扫过那个包袱,心里盘算着下一笔“炭敬”或“冰敬”该从何处榨取,又琢磨着如何用刚到手的新奇玉器,去讨好某位上官。
在他这里,朝廷律法、百姓疾苦,都不过是秤银子时那可以随意拨弄的秤砣罢了。
林鸿远,字子毅,同州府正五品同知,分管粮盐、水利、河防、缉盗事务。
他是光绪二年(1885年)福建福州府侯官县举人,光绪十二年(1889年)赴京参加大挑(清代为举人设立的选官制度),评为一等,以知县用,签掣陕西。
光绪十六年(1893年)任职延安府保安县知县,后又任同州府朝邑县知县。
1900年陕甘大旱,于朝邑知县任上管理‘丰图义仓’办赈得力,活民甚众,卓异有功,经陕西巡抚保举,擢升同州府同知。
他深谙官场之道:对上谄媚,对下严苛。
那身锦绣官袍底下,裹着一副精刮算计的心肠。
朝邑任上的“赈灾有功”,不过是他精心策划的一场豪赌——
旱情初显,他便暗中指使心腹家奴勾结粮商,低价囤积粮食,待粮价飞涨,再高价卖给义仓,所得银钱,七成进了他的私囊。
他夸大灾民人数,虚报田亩绝收数目,从省里骗来巨额赈灾款银和粮秣,通过伪造赈灾账目,又有四成悄无声息地流进了他的银窖。
他对矮胖子点点头,“陈师爷,郞巡检何时到?”
陈师爷忙躬身:“小的这就去门口瞧瞧。”说罢,弓着腰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脚步轻得如同狸猫。
不一会,门外传来几声马嘶,夹杂着皮靴踏过青石板的清脆声响。
陈师爷陪着一个约莫四十多岁的男子走了进来。
一条细瘦、灰黄、用暗红色绦绳系着的长辫子搭在他陈旧官服的后心,随着走动一颠一颠。
黄褐色的面庞,颧骨略高,眼角已刻下深深的皱纹。
身上一件石青色长衫略显单薄,补子上的图案已有些模糊不清。
腰间佩着一把刀鞘陈旧的腰刀,木柄被手汗浸得油亮。
他开口,带着一种生硬的、略带京腔的陕西口音:“卑职郞德胜,拜见大人。”
微微欠身,语气恭敬却并不显得卑微。这货是正黄旗满人。
林鸿远眯着眼,嘴角牵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
“郞巡检辛苦,快请坐。陈师爷,看茶。”陈师爷应声,转身沏茶。
林鸿远用茶盖轻轻撇去浮沫,啜了一口,问道:“今日可有大宗的药材出城?”
郞德胜坐直身子,答得干脆:“回大人,从早到晚,城门盯得死死的,没见一车药材出去。”
林鸿远神色不动,轻笑一声:“让兵丁们继续巡检,一经发现,直接扣下。后面的事,自有陈师爷料理。”
“是,大人!”
“洛河岸边的巡检所还不能撤,再封锁几天。那边的烟土运不出来,咱们的‘货’正好再提提价。”
林鸿远摩挲着茶碗边缘,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这一回,又是盆满钵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