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内重归寂静,只有篝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江弄影心大,加之身体依旧虚弱,躺在铺好的裘毯上,裹紧傅沉舟的外袍,嗅着那熟悉的、带着药味和冷冽气息的味道,不久便呼吸均匀,沉沉睡去。那支糟心的下下签,似乎并未在她心中留下太多痕迹。
然而,她身侧的傅沉舟,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眠。
他平躺着,双手枕在脑后,深邃的眼眸在昏暗中睁着,定定地望着庙顶那破损的、露出几颗寒星的窟窿。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那老和尚战战兢兢的声音,眼前反复浮现那签文上刺目的字眼——
**“无后之相……累及尊亲……早逝之厄……”**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心底最柔软、也最不容触碰的地方。
他傅沉舟自幼在宫廷倾轧中长大,什么阴谋诡计、恶毒诅咒没见过?他从不信命,只信自己掌握的力量。若在平时,有人敢在他面前说这等疯话,他早已让其身首异处。
可偏偏……这诅咒牵涉到了江弄影。
他侧过头,借着微弱的篝火光芒,看着身旁女子恬静的睡颜。她睡得似乎并不安稳,长睫偶尔轻颤,像是在做什么梦,但嘴角却无意识地微微翘着,仿佛带着一丝天生的豁达。
就是这样一个人,会在刺客刀下争着替他赴死,会强忍内伤护他周全,也会在被他逼问心意时,羞得满脸通红落荒而逃……她鲜活,灵动,狡黠,又带着一种与这世间格格不入的、近乎莽撞的真诚。
他无法想象,所谓“无后”、“早逝”的阴影会笼罩在她身上。光是想到她有丝毫受损的可能,一股暴戾的毁灭欲就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
“哼……”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烦躁和怒意的鼻音,猛地翻了个身,背对着江弄影,动作幅度大得牵动了背部的伤口,传来一阵刺痛,他却浑不在意,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
就在他气鼓鼓地试图再次强迫自己入睡时,一只微凉柔软的手,轻轻搭上了他的手臂。
傅沉舟身体一僵。
“喂……殿下,”江弄影带着浓浓睡意的、沙糯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显然是被他频繁的翻身吵醒了,“你是在这破庙里烙饼呢?翻来覆去的……”
傅沉舟没有回头,也没有甩开她的手,只是闷声闷气道:“吵醒你了?睡你的。”
江弄影却撑着身子坐起来些,凑近他,借着火光打量他紧绷的侧脸轮廓,眨了眨眼,恍然大悟:“你还在想那支签啊?”
傅沉舟抿紧薄唇,不答话,默认了。
江弄影看着他这副罕见地跟自己较劲、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别扭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摇了摇他的手臂,语气轻松又带着点戏谑:
“我说傅沉舟,你平时杀伐决断、说一不二的劲儿哪去了?怎么被几句鬼画符一样的字就搞得睡不着觉了?”她说着,从自己贴身的小衣口袋里,摸出了那支被她悄悄收起来的、代表着“下下”的竹签,在他眼前晃了晃。
“你看,我都把它收起来了。这东西啊,信则有,不信则无。”她把玩着那支签,眼神清亮,没有一丝阴霾,“在我老家有句话,叫‘我命由我不由天’。咱们俩以后能不能生娃娃,能活多久,那是咱们自己说了算,是太医说了算,跟这破木头片子可没关系。”
她将竹签随手丢在一旁的柴堆里,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重新躺下,侧身面对着他,语气变得柔和而笃定:“再说了,殿下您洪福齐天,真龙护体,有我这么个……嗯,‘福星’在旁边,什么妖魔鬼怪、诅咒签文的,肯定都近不了身!您就放宽心吧!”
她这番话说得既俏皮又认真,带着一种莫名的、让人安心的力量。
傅沉舟听着她温软的嗓音,感受着她近在咫尺的呼吸,胸中那股翻腾的戾气和不安,竟真的被她三言两语奇异地抚平了些许。他缓缓转过身,对上她含笑的、如同落了星子般的眼眸。
“巧舌如簧。”他低声评价,语气却已缓和下来,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
“实话实说嘛。”江弄影见他脸色好转,笑嘻嘻地往他身边蹭了蹭,重新裹好外袍,闭上了眼睛,“快睡吧,殿下,明天还得靠您这位‘真龙’带我回宫吃香的喝辣的呢……”
她的声音渐低,很快又沉入梦乡。
傅沉舟看着她毫无防备的睡颜,又瞥了一眼被丢弃在柴堆旁的那支签,目光最终落回她脸上。他伸出手,极轻极轻地,将她散落在颊边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指尖留恋地在她光滑的脸颊上停留了一瞬。
**是啊,他傅沉舟的命运,何须一支竹签来断定?**
**他偏要逆天而行,护她一世周全,与她子孙满堂,白头到老。**
**任何妄图阻挠的,神佛亦斩!**
这个念头如同磐石般在他心中落下。他闭上眼,将她身上那件属于他的外袍又往上拉了拉,盖严实了些,终是伴着身侧人平稳的呼吸声,沉沉睡去。
庙外夜风掠过桃林,发出沙沙轻响,仿佛在低语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命运。但庙内相拥而眠的两人,却在此刻,拥有了对抗一切未知风雨的勇气与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