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河上惊魂后,傅沉舟的身体状况,成了太医院所有太医心头一座沉甸甸的大山。
那日回宫后,他并未因那场“意外”受到什么实质伤害,顶多是手肘在船板上磕碰出一小块青紫。然而,就在当晚,他便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意识都有些模糊不清,伴随着更加剧烈的咳嗽,呕出的鲜血颜色愈发暗沉。
太医院灯火彻夜通明,院正领着几位院判和资深太医轮番守在东宫。脉象再次变得诡异起来——时而急促如擂鼓,时而又微弱如游丝,五脏之气紊乱不堪,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他体内横冲直撞,肆意破坏着平衡。
“殿下此症……老夫行医数十载,闻所未闻。”头发花白的太医院正眉头紧锁,对着记录脉案的册子连连摇头,“观其脉象,似有郁火攻心,灼伤肺络,故见咳血。然殿下近日心境开阔,并无大忧大虑,此火从何而来?”
另一位擅长内科的太医补充道:“殿下元气亦有亏损之兆,如同被……被什么东西悄然汲取一般。可饮食、用药皆无问题,进补之方亦是上乘,这亏损……实在蹊跷。”
“莫非是中了什么奇毒?”有人猜测。
院正再次摇头:“老夫与诸位已用银针、验血等多种法子查验过,殿下体内并无常见毒素,亦无中毒迹象。且若是剧毒,发作不会如此……缠绵反复。”
太医们争论不休,最终也只能开出些清热化痰、固本培元的保守方子。药一碗碗地灌下去,傅沉舟的高热时退时起,咳血时缓时急,整个人如同风中残烛,明明灭灭,始终无法真正康复。
江弄影守在床边,看着他昏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感受着他掌心异常的温度,心如同在油锅里反复煎炸。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病症”的根源。
她偷偷地、近乎偏执地记录着一切:
* **三月初七**,她故意打翻沈芷幽送来的点心,言辞刻薄。当日,傅沉舟咳血次数减少,夜间睡得稍安稳。
* **三月初十**,她在宫人面前讥讽沈芷幽“假清高”。傅沉舟高热退去大半,甚至能起身批阅片刻奏折。
* **三月十五**,河上泛舟,她真情流露,扑救于他。当晚,他病情急转直下,高烧咳血,元气大伤。
* **三月十八**,她强忍心痛,再次“作恶”,抢夺了本应赐给梧桐苑的一批贡缎。傅沉舟的脉象竟真的又平稳了些许,高热渐退。
这诡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关联”,一次次地验证着她的猜想。太医院找不到病因,因为这病因根本不在傅沉舟身上,而在她江弄影这里!在于她与他之间那被“天命”标记为“孽缘”的羁绊!
她越是靠近他,越是流露爱意,那无形的“诅咒”就发作得越凶狠。而她越是扮演恶毒,越是嚣张跋扈,照着原本“恶毒女配”的设定走,让他疏远自己,他的身体就能得到一丝诡异的“喘息”。
这发现让她遍体生寒。
这不是荒诞的话本,这是正在发生的、用他的健康甚至生命作为代价的残酷现实。
傅沉舟偶尔从昏沉中醒来,看到她熬得通红的双眼和难以掩饰的憔悴,总是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反过来安慰她:“孤无事……别怕……”
他甚至还会打起精神,过问几句她近日的起居,语气依旧带着纵容,仿佛她那些“恶行”从未发生。
“听闻你又得了些新料子?喜欢便留着,不必总想着送去梧桐苑。”他靠在床头,声音虚弱,却带着一丝笑意,“孤的弄影,便是骄纵些,也无妨。”
听到这话,江弄影的眼泪差点当场决堤。她只能死死咬着唇,低下头,含糊地应了一声,生怕泄露心底翻江倒海的痛苦与绝望。
他越是这样无条件地包容,她越是无法原谅自己。
太医院的束手无策,傅沉舟反复的病情,以及江弄影那无人能解的、细致入微的观察记录,共同指向了一个超出这个时代医学认知的、冰冷而绝望的结论。
**他的病,药石无医。**
**唯一的“药引”,竟是她的“恶”。**
江弄影看着铜镜中那个眼神日益沉寂、眉宇间笼罩着挥之不阴霾的自己,缓缓拿起了那本《恶毒女配自我修炼手册》。
之前的“恶”,还带着试探和挣扎。那么从现在开始,她必须彻底投入这个角色,将这个剧本,演到极致。
为了他能活下去。
她蘸饱了墨,在那本手册的扉页,颤抖着,却又无比坚定地,添上了最后一条:
【终极目标:以吾之恶,换彼之安。纵使永堕深渊,万劫不复,亦无悔。】
这认知像一条毒蛇,日夜啃噬着她的心。她不再心存侥幸,彻底接受了这个荒诞而绝望的“设定”。
既然注定要扮演恶毒女配,那就……演得再逼真一些吧。
昔日,因着傅沉舟的专宠,她树敌不少。如今她“原形毕露”,那些早就看她不顺眼的人,更是寻着机会便要踩上一脚。
这日,内务府分派夏日用冰,竟故意将椒房殿的份例克扣了大半,送来的都是些即将融化的碎冰。负责此事的管事太监言语间还夹枪带棒,暗示她德行有亏,不配享用全份。
若在以往,江弄影多半会选择忍下,或是寻个委婉的方式向傅沉舟诉苦。
但这一次,她没有。
她直接带着几个粗使宫人,浩浩荡荡地闯到了内务府。
“王总管,”江弄影看着那胖乎乎、正悠哉品茶的总管太监,脸上挂着甜腻却冰冷的笑,“本宫宫里的冰,是你负责调派的?”
王总管见她来者不善,心里一突,但想着她近日名声扫地,又有上头人示意,便硬着头皮道:“回良娣,各宫用度皆有定例,如今冰源紧张,还需统筹……”
“统筹?”江弄影打断他,猛地一拍桌子,声音陡然拔高,“统筹到把快化的烂冰送到椒房殿?统筹到克扣太子殿下亲定份例?你好大的狗胆!”
她不等王总管辩解,直接对身后宫人道:“给本宫砸!把这些好冰都砸了!既然本宫用不上,那谁都别想用!”
宫人们面面相觑,有些犹豫。
“砸!”江弄影厉声喝道,眼神狠厉,“谁敢不动,本宫立刻禀明殿下,打发他去慎刑司!”
话音一落,宫人们不敢再迟疑,立刻动手,顿时内务府内响起一片乒铃乓啷的碎裂声,冰块与瓷片齐飞。
王总管吓得面如土色,跪地连连求饶。
江弄影看也不看他,撂下一句:“今日之事,若有下次,砸的就不是冰,而是你的脑袋!”说罢,扬长而去。
这件事很快传开,人人都道江良娣越发嚣张跋扈,连内务府都敢打砸。
然而,当晚傅沉舟听闻此事后,并未如外界预料的那般动怒,只是沉默了片刻,对身边心腹道:“去查查,是谁给那奴才的胆子,敢克扣椒房殿的用度。” 至于江弄影的打砸行为,他竟未置一词。
反击的快感只持续了很短暂的时间。很快,惩罚便接踵而至。
皇后娘娘以“言行失当,扰乱宫规”为由,召江弄影去坤宁宫,当着几位嫔妃的面,狠狠申饬了一番,并罚她抄写《女则》《女训》百遍,禁足椒房殿三日。
江弄影跪在冰冷的地上,听着皇后义正辞严的训导,心中一片麻木。她恭顺地领罚,没有半分辩解。
禁足的三日里,她足不出户,老老实实地抄书。而傅沉舟,也依然没有来看她。
奇妙的是,就在她被罚禁足、与他“隔离”的这三日里,傅沉舟那反复无常的低热,竟彻底退了,咳血的症状也减轻到了几乎可以忽略的程度。
消息传到椒房殿,江弄影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颤,一滴浓墨滴在宣纸上,迅速晕开,像一个丑陋的伤疤。
她看着那墨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自嘲。
看吧。
连这宫廷的惩罚,都成了印证那诡异“因果”的证据。
她放下笔,走到窗边。窗外是被高墙框住的四角天空,灰蒙蒙的,看不到出路。
既然退一步是悬崖,进一步是刀山。
那就在这刀山上,把恶毒女配的路,走到极致吧。
至少,这样能让他……活着。
她亲手为自己戴上了恶毒的面具,而每一次来自外界的惩罚与他的好转,都像是无形的锤子,将这面具锻造得更加坚固,也更加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