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沉舟回到书房,那颗沾着泥土的春笋和那筒简陋的竹筒汤被放在了紫檀木桌案上,与周遭的奢华精致格格不入。内侍垂手侍立一旁,大气不敢出,不明白殿下为何要将这等粗鄙之物带回。
挥退内侍,书房内只剩下他一人。傅沉舟的目光落在竹筒上,筒身被烟火熏得有些发黑,里面清汤寡水,漂浮着几片辨不清原貌的野菜和几块嫩白的笋尖,散发出一种原始的、混合着竹香和植物清气的味道。
他沉默着,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江弄影蹲在石灶旁,脸上沾着灰,眼神专注地看着竹筒的模样。那般狼狈,却又那般……鲜活。与他命令中想要看到的痛苦和屈服,似乎相去甚远。
鬼使神差地,他拿起旁边备用的银匙,舀了一勺汤,送入口中。
味道很淡,只有笋的清甜和野菜细微的苦涩,没有任何调味,甚至因为火候掌握得不算太好,带着一点点烟熏火燎的气息。这滋味,与他平日饮用的珍馐佳肴、精心烹制的羹汤,简直是云泥之别。
然而,就是这寡淡甚至算不得美味的汤,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一口下肚,那萦绕在他心头的烦躁和因漕运难题带来的滞涩感,似乎被这清冽的滋味冲刷开了一丝缝隙。不是味觉上的享受,而是一种……精神上的片刻松缓。
他又夹起一块笋尖,放入口中,清脆微甘的口感,带着竹林间的气息。
纯天然,无污染,绿色有机……
他咀嚼着这几个古怪的字眼,目光再次落到那颗完整的春笋上。她就是用这种东西果腹,还能苦中作乐,甚至……还有心思在他茶杯上画那些莫名其妙的符号?
一想到那杯沿的盐粒和图案,傅沉舟的眼神又冷了下来。那日的漕运议事,他最终并未采纳任何属臣过于保守的方案,而是选择了一条更为激进却也风险更大的疏通支流、分流压力的策略。决策时,他并未想起那个简陋的图案,但此刻回味,那船形和箭头,竟隐约与他最终的思路有几分不谋而合的指向性。
是巧合?还是她……真的听懂了他的困境,并且胆大包天地试图用这种方式“献策”?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荒谬和愠怒。她一个妇道人家,一个背负着“背叛”罪名的宫女,凭什么?又凭什么以为他会在意她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
可心底深处,却又有一个声音在反驳:如果不是在意,他为何会注意到那杯沿的异常?为何会鬼使神差地饮下那带盐的茶?为何会去到那片荒僻的竹林?又为何……此刻会坐在这里,品尝这粗陋的汤食?
这种矛盾的情绪让他无比烦躁。他猛地放下银匙,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仿佛为了印证什么,为了将心头那点不该有的松动彻底碾碎,他沉声对外面道:“来人。”
内侍应声而入。
“传孤的话,”傅沉舟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冰冷,“宫女江氏,擅动宫苑之物,私燃明火,违背宫规。罚她……将后苑所有落叶,无需扫帚,用手,一片片捡拾干净。”
内侍心中一惊,后苑那么大,落叶无穷无尽,用手捡拾?这简直是……他不敢多言,连忙躬身:“是,殿下。”
———
当处罚的命令传到江弄影耳中时,她正在啃着一个冷硬的馒头。听到“用手一片片捡拾干净”时,她咀嚼的动作顿住了,随即,竟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轻,带着点自嘲,又有点“果然如此”的意味。
她就知道。那点短暂的、近乎诡异的“平静”不会持续太久。他总有办法用更刁钻、更折辱人的方式,来提醒她如今的身份,来折磨她。
不用扫帚,用手捡。这是要磨掉她所有的体面和尊严,让她彻底认清自己连使用工具的资格都没有。
“奴婢领罚。”她平静地接下命令,脸上看不出喜怒。
接下来的几天,东宫后苑便多了一道奇特的“风景”。一个穿着灰色宫女服的瘦弱身影,终日弯着腰,在一片片枯黄的落叶中,用那双本应抚琴作画的手,耐心而机械地捡拾着。春寒料峭,地面冰凉,她的手指很快就被冻得通红、僵硬,甚至磨破了皮。
有其他宫女太监路过,投来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窃窃私语。江弄影充耳不闻,她甚至在心里给自己设定了一个荒谬的“KpI”——今天要捡完这一片区域的落叶,目标是看不到明显的落叶堆积。
她将这种枯燥痛苦的惩罚,当成了一种另类的“修行”。注意力集中在每一片落叶的形状、纹理上,试图从中找到一点趣味。偶尔捡到一片形状特别完整的银杏叶,她还会悄悄揣进怀里,想着等攒多了,或许能偷偷做个小书签?
傅沉舟远远地站在高处的亭阁里,透过疏朗的树枝,能看到那个在偌大园子里显得格外渺小、却始终在移动的身影。他看着她一次次弯腰,一次次伸直,动作缓慢却透着一股惊人的韧性。
他以为会看到她的崩溃,她的哭泣,她的求饶。
可他看到的,只有沉默的坚持,甚至……还有那么一丝,他无法理解的、专注于眼前“工作”的平静?
这种平静,比他预想中的任何反应都更让他恼火。仿佛他所有的刁难和折辱,都如同拳头打在了棉花上,甚至没能在她心里激起足够的波澜。
难道她真的……毫不在意了吗?连最基本的羞耻和痛苦都感觉不到了?
一种更深的、近乎失控的怒火在他胸中燃烧。他想要撕碎她这副平静的表象,想要看到她真实的情绪,无论是恨,是怨,还是……其他。
他转身离开亭阁,对身后的内侍冷声道:“去告诉她,捡不完,不准吃饭,不准休息。若被孤发现有一片落叶,再加罚一倍。”
命令传下去,江弄影捡拾落叶的身影只是微微顿了一下,然后更快速地弯下了腰。
而傅沉舟,在接下来的几个夜晚,再次无声地推开了殿门。他看到的不再是睡着的她,而是那个即便在黑暗中,也借着极其微弱的月光,近乎执拗地、一点一点摸索着捡拾落叶的身影。
她的手指已经血肉模糊,缠着破布,动作因为寒冷和疲惫而显得迟钝,却没有停下。
那一刻,傅沉舟站在阴影里,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也被那冰冷的地面和破碎的落叶,反复碾过。
他究竟,在做什么?
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