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的春阳刚爬过山头，宋家的宅基地上已热闹得像开了锅。十几个乡亲围着新打好的地基忙碌，男人们赤着膊，古铜色的脊梁上滚着汗珠，砖刀敲在青砖上“当当”响，震得空气里都飘着土腥味；女人们挎着土篮，弯腰和泥时围裙沾着灰，鬓角的碎发贴在汗湿的额头上，却笑得响亮。林薇站在院角，看着工人们蹲在墙根啃冷玉米饼子、喝寡淡的稀粥，心里像被针扎似的——这些人都是放下自家的春耕活来帮忙的，顿顿就着咸菜填肚子，她这东道主，实在过意不去。
晚饭时，她扒了两口粥就放下粗瓷碗，瓷沿磕在桌角发出轻响。“妈，乡亲们天天累得汗透衣裳，脊梁都晒脱皮了，咱们总让人家吃这个，心里不安。”她看向赵金凤，指尖无意识抠着碗底的瓷纹，“明天我去镇上，看看能不能买点便宜的猪下水，再熬点汤给大家补补。”
赵金凤摩挲着碗沿磨出的包浆，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想？可盖房的砖钱、水泥钱还缺着窟窿，哪有余钱买这些？”
“我有办法。”楚瑶放下筷子，眼里亮了点，“后山的松树下长了不少野蘑菇，晨露没干时采最鲜，明天我去摘，能熬锅鲜汤。再想辙弄点有滋味的，既省钱又管饱。”
林薇心里一动，点了点头，指尖的紧绷总算松了些。
天还没亮，启明星还钉在墨蓝的天上，林薇就挎着布篮出了门。乡村小路裹在薄雾里，像蒙了层纱，露水沾湿了她的布鞋，每走一步都“咯吱”响，裤脚被草叶上的水珠打湿，凉丝丝地贴在腿上，激得她打了个轻颤。她拢了拢衣襟，想着工人们喝到热汤时眉眼舒展的样子，脚步又快了些——公社供销社开门早，去晚了，最便宜的猪骨头、碎肉怕是早被抢光了。
离供销社还有百十米远，一阵尖厉的吼声突然刺破清晨的静，像碎玻璃划在心上。“滚！说了多少遍不许在这摆摊，你耳朵聋了？”
林薇心里一紧，加快脚步跑过去。供销社门口围了一圈人，她挤进去，一眼就看见个佝偻的身影：那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头发花白得像蒙了层霜，梳得整整齐齐却掩不住干枯，发梢还沾着点中药渣；身上的蓝布褂子打了好几块补丁，袖口磨得发亮，露出的手腕细得像枯树枝；她面前摆着个掉了底的竹筐，用粗麻绳捆了两道，里面躺着十几个裹着褐色汤汁的茶叶蛋，正局促地搓着双手——那双手布满老茧，指关节肿得像小核桃，指甲缝里嵌着深色的药渍，一看就是常年伺候病人的。
“王同志，我就卖这一会儿，卖完就走，不挡您的道……”妇人的声音发颤，头埋得低低的，下巴快抵到胸口，像是怕自己的影子碍着对方。
“一会儿也不行！”说话的是供销社的售货员，穿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胸前别着个褪色的徽章，徽章边角都磨圆了。他双手叉着腰，唾沫星子直往妇人脸上喷：“你看看你这穷酸样，身上还带着药味，站在这儿都晦气！赶紧滚，别影响我们做生意！”
妇人的眼圈瞬间红了，却还是强挤出笑，皱纹挤在眼角，像揉皱的纸：“我、我挪到那边墙角去，就占个小地方，保证不碍着人……”她伸手想去提竹筐，手指刚碰到筐绳，就被售货员猛地推了一把。
“你听不懂人话是吧？”售货员突然抬脚，狠狠踹在竹筐上。“哐当”一声，竹筐翻倒在地，茶叶蛋滚了一地，有的撞在石板路上，壳裂了缝，嫩白的蛋白裹着褐色的汤汁渗出来，像顺着脸颊往下淌的泪。
妇人“啊”地一声惊叫，声音里带着哭腔，慌忙跪坐在地上。石板路的凉气透过单薄的裤管渗进来，她却顾不上冷，伸手去捡蛋。手指抖得厉害，碰到裂了壳的蛋，又赶紧缩回来，像是怕碰碎了什么稀世珍宝——那动作，和她给儿子换药时，怕碰疼伤口的模样一模一样。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蛋壳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我的蛋……这可是我攒了半个月的鸡蛋啊……”她哽咽着，用袖口擦眼泪，粗糙的布蹭得眼角发红，又小心地把没摔裂的蛋往怀里拢，胸口贴着凉凉的蛋壳，却像护着一团火，“这可咋整啊……俺儿还躺着等这钱抓药呢……”
“您儿怎么了？”林薇蹲下身，指尖刚碰到一个温热的茶叶蛋，就听见妇人的话，心里猛地一揪。她扶住妇人的胳膊，掌心触到对方袖子上的补丁，针脚歪歪扭扭，却缝得紧实。
妇人抬头看她，眼里满是红血丝，嘴唇颤了颤：“俺叫王素芬，俺儿叫建军，才十六岁啊……”她说着，声音就断了线，眼泪掉得更凶，指节用力攥着衣角，把布都捏出了褶子，“去年秋天在工地修水利，脚手架塌了，他为了推旁边的工友，自己被埋在下面……等挖出来时，腰就断了……”她的手无意识抚过怀里的茶叶蛋，像是在摸儿子僵硬的腰腹，“治病花光了所有积蓄，还借了三十多块的债，现在还躺着不能动，天天得喝中药……这茶叶蛋，是我连夜用老茶、八角卤的，想着能多卖几分钱，给他抓下周的药……”
林薇的心沉了沉，想起自己盖房时凑钱的难处，想起楚瑶熬夜做酱菜攒钱的辛苦，一股火气猛地涌上来。她扶着王素芬站起来，转头瞪着售货员：“你凭什么打人？她卖点茶叶蛋救儿子的命，碍着你什么事了？供销社是国家的，是为老百姓服务的，不是你耍威风的地方，你有什么资格赶她？”
售货员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弄懵了，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地指着林薇：“你谁啊？多管闲事！规定就是不许在门口摆摊，你想跟我对着干？”
“规定？”林薇冷笑一声，声音清亮得让所有人都听得见，“哪条规定写了不许老百姓卖救命的茶叶蛋？毛主席说‘为人民服务’，你就是这么服务的？拿着国家的工资，欺负穷苦人，你不害臊吗？”
这话像巴掌似的打在售货员脸上，他的脸瞬间从红变紫，手指着林薇，半天说不出话：“你、你胡搅蛮缠！再不走，我真叫市管会的人来！”
“现在就叫！”林薇往前站了一步，眼神坚定得像块石头，“我倒要问问市管会，是该管你这种欺负人的售货员，还是该帮着老百姓救孩子的命！”
她转身帮王素芬捡蛋，手指碰到那些温热的茶叶蛋，能感觉到蛋壳上还带着王素芬连夜卤蛋时的体温——想必是守在灶台边，熬了半宿吧。有几个蛋摔得太碎，蛋白都露出来了，林薇小心地用油纸包好：“王大姐，您别慌，这些碎了的咱们自己吃，好的还能卖，我帮您。”
王素芬看着她，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次却带着暖意：“妹子，谢谢你……俺刚才都快吓死了，这蛋要是卖不出去，建军这周的药就断了……”
售货员站在一旁，看着周围人指指点点的眼神，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想发作又不敢。就在这时，供销社里走出个穿灰色中山装的女士，头发梳得整齐，用发夹别在耳后，戴着副黑框眼镜，气质很稳重。她皱着眉，开口问道：“吵什么？大清早的，像什么样子？”
售货员像见了救星，立刻换上谄媚的笑：“李主任！没大事，就是个小贩在这儿捣乱，我正赶她走呢，不影响工作！”
李主任没理他，反而走到林薇和王素芬面前，目光落在地上的茶叶蛋和王素芬通红的眼睛上，语气温和：“这位同志，能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吗？”
林薇站起身，不卑不亢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指了指王素芬怀里的蛋：“李主任，王大姐的儿子摔断了腰，还躺着等着钱抓药。咱们供销社是为人民服务的，就算不能帮衬，也不该这么欺负人吧？”
李主任听完，脸色沉了下来，转头看向售货员，声音里带着严厉：“王建国，这就是你的工作态度？供销社门口是服务群众的地方，不是你耍威风的地方！人家救孩子的钱，你也敢糟践？给王大姐道歉！”
售货员脸涨得像猪肝，几乎是吼出来的：“对不起！王大姐，是我不对！”
李主任这才转向王素芬，语气软了下来：“王大姐，委屈你了。以后你要卖茶叶蛋，就去旁边那个墙角，没人会赶你。”她又看向林薇，眼里多了几分赞赏：“你叫林薇是吧？宋家屯的，好样的。”
围观的人散了，王素芬拉着林薇的手，手心里全是汗：“妹子，你帮了俺这么大的忙，俺都不知道咋谢你……要不，俺带你去家里坐坐？让你看看建军？”
林薇看了看天色，太阳刚爬过供销社的屋顶，想着买完食材也还早，便点了点头：“好，我送您回去，顺便看看建军。”
王素芬的家在镇子边缘，走过去要半个时辰。路上全是土路，风一吹就扬着灰，王素芬走得慢，时不时要扶着路边的树干喘口气。“以前俺家不这样。”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俺男人是村里最好的木匠，手艺好，人又实在。建军他爹做的家具，十里八乡都有名——你看，前头那户人家的衣柜，就是他做的，用了十年还没走形。”她指着远处一户人家的窗户，眼里闪过一丝光亮，“那时候，家里院子里总堆着木料，刨花飘得满地都是，闻着都是松香味儿，和现在这茶叶蛋的香味不一样，但那都是过日子的味道。”
林薇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能看见窗户里露出的衣柜边角，木纹清晰，看得出来做工扎实。“建军是不是也跟着学木匠？”
“是呢。”王素芬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些，“那孩子从小就懂事，放学回来就帮他爹递工具，刨子、凿子用得比同龄孩子都顺。父子俩常常在院子里忙活，一个刨花，一个打磨，建军还总跟他爹说，以后要做比他爹还厉害的木匠，给俺盖砖瓦房……”话说到这儿，她的声音又哽咽了，“可五年前，他爹去县里给人家做活，回来的路上遇到山洪……连人带车都被冲走了，连个尸首都没找着……”
林薇握紧了她的手，能感觉到她指节的冰凉。
走到一间低矮的土坯房前，王素芬停了下来：“到了，就是这儿。”土坯房的墙皮掉了好几块，露出里面的黄土，屋顶铺着的茅草也有些发黄，门口挂着的布帘洗得发白，上面还打着两个补丁。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淡淡的中药味扑面而来，屋里虽然简陋，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土炕上铺着的被褥虽然打了补丁，却叠得整整齐齐；桌上摆着一个粗瓷药碗，碗沿擦得发亮，旁边还放着一包没拆开的中药。
炕上躺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脸色有些苍白，见有人来，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妈，你回来了……”他的声音很轻，腰腹处垫着厚厚的棉垫，一动就皱着眉，显然是疼。
“建军，别动！”王素芬急忙上前按住儿子，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棉垫的位置，“这是林妹子，今天帮了妈大忙。”
宋建军看向林薇，眼里有些不好意思，轻轻点了点头：“谢谢林姐。”
林薇看着这对母子，心里酸酸的。她从布包里掏出刚才买的红糖，放在桌上：“建军，你身子弱，喝点红糖水补补。”
王素芬连忙推辞：“妹子，这可使不得，你都帮了俺这么多了……”
“大姐，您别客气。”林薇打断她，目光落在桌上的中药包上，“建军的药，还够吃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