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的盛夏,日头毒得能把柏油路烤化,老槐树上的蝉鸣扯着嗓子喊,热浪裹着粮站旧仓库的霉味,混着远处菜市场的鱼腥气,一股脑扑进宋家超市敞开的木门。刘淑珍拎着半篮子沾泥的黄瓜往回跑,蓝布衫后背早被汗浸透,跑过门槛时脚下一滑,黄瓜“咕噜噜”滚了一地,她却顾不上捡——脸色比刚从井里捞出来的西瓜皮还凉,嘴唇哆嗦着,连声音都发颤。
“不好了!王经理、李经理!”她一把抓住正要去搬货的楚瑶,指节因为用力泛白,“十字路口那家空铺子,今天开了家‘便民自选商场’,货架打得跟咱家一模一样,连价签上圈定价的红圈都没差!老板娘还站在门口喊,说比咱家便宜!”
楚瑶正用钢笔勾账本,笔尖猛地一顿,蓝墨水在“蔬菜进货·黄瓜五十斤”那栏洇开一小团,像块洗不掉的污渍。林薇放下手里的老算盘——那是她从娘家带来的陪嫁,算珠磨得发亮,还沾着经年累月的包浆——指尖还悬在“噼里啪啦”响的算珠上,两人对视的瞬间,眼里都攥着股沉气:自打宋家超市靠着“新鲜”和“实在”在街坊里站稳脚,这模仿者,终究还是来了。
正午的日头晒得人头晕,林薇翻出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领口缝了两针补丁,楚瑶把麻花辫盘进草编帽里,又往兜里塞了两毛钱硬币——装成要打酱油的街坊,往对手店里挪。刚到路口,就听见老板娘的大嗓门:“酱油八分钱一瓶!比对面宋家便宜一分!饼干买三赠一,不买亏了啊!”
三十多平米的店面挤得慌,货架果然是照着宋家超市打的,连层板间距都没改,甚至连门口堆菜的竹筐,都跟宋家的样式差不多。可凑近了看,猫腻全藏在细节里:酱油瓶的标签卷着边,瓶身上落的灰能画出印子;散装饼干装在缺了口的玻璃罐里,指尖一碰就沾着潮乎乎的粉,凑近闻还有股若有若无的哈喇味;柜台后,老板娘斜靠在藤椅上,胳膊肘压着个搪瓷缸,缸沿沾着圈褐色茶渍,呼噜声比台钟的滴答声还响,脚边的煤炉上,水壶“呜呜”冒着凉气。
“两位要点啥?”老板娘突然抬眼,眼神扫过林薇衬衫领口的补丁,带着点打量的尖刻,手指还抠着牙。
“随便看看,想买袋话梅。”楚瑶伸手从货架上抽了袋话梅,指尖刚碰到包装袋,就觉出不对——袋子边缘黏糊糊的,印着生产日期的地方被墨点盖住了,只隐约看见“1986”的字样。
“话梅五分钱,要就快拿,后面还有人呢!”老板娘不耐烦地敲了敲柜台,目光突然落在楚瑶裤兜里露出的账本角——那是楚瑶出门时随手揣的,记着当天的进货价。楚瑶心里一紧,赶紧把话梅塞回货架,拉着林薇往外走,身后还传来老板娘的嘟囔:“装什么细作,一看就是对面来的……”
回到超市时,刚从砖厂做完账的周晓云,正把红蓝铅笔夹在耳朵上,趴在柜台上画对比表。她梳着齐耳短发,眼神亮得很,见两人回来,赶紧把表格推过去:“二嫂,三嫂我对照着咱家的价目表算了,他们平均比咱们低5%,但我早上借买盐的功夫数了,临期的饼干、漏气的糖果,占了三成还多,连酱油都是小作坊产的,没听过的牌子。”
宋卫东刚从外面拉货回来,汗衫能拧出水,手里攥着张对手的“买三赠一”促销牌——那字体、那红底黄字,跟自家上个月做的只差个边角,气得他“啪”地往桌上一拍,算盘珠子都震得乱响:“这哪是开店?这是明着抢生意!连促销牌都抄,脸都不要了!”
楚瑶没说话,指尖摩挲着账本上那团蓝墨水渍,突然抬头:“有亮哥,你今晚再去蹲蹲,看看他们的货是从哪进的——光知道便宜没用,得抓着他们的根。”
王有亮立马答应:“放心,我今晚就去,保证查清楚!”
第二天一早,宋家超市刚开门,就见几个老街坊站在门口犹豫,没人进来。刘淑珍正要招呼,就听见张婶凑在李老师耳边嘀咕:“听说宋家的蔬菜喷了农药,昨天隔壁老王买了根黄瓜,吃了拉肚子呢……”
刘淑珍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走过去:“张婶,这话可不能乱说!咱家用的菜都是我每天四点去城郊菜摊挑的,带露水的新鲜菜,哪来的农药?”
“可不是我乱说,”张婶压低声音,往对面努了努嘴,“是便民商场的老板娘说的,她说宋家为了压成本,进了打药的菜,还说昨天有人吃了送医了呢!”
这话一传开,原本要进来的街坊都停了脚,楚瑶刚从里屋出来,听见这话,脸色沉了沉。她没急着辩解,反而从菜筐里拎起一根顶花带刺的黄瓜,在水龙头下冲了冲,“咔嚓”咬了一大口,嚼得清脆:“各位叔婶,咱家的菜要是有农药,我第一个中毒。昨天老王拉肚子,是因为吃了隔夜的剩菜,跟黄瓜没关系——不信你们问老王媳妇,她今早还来问我黄瓜新不新鲜呢!”
正说着,城郊的菜农老周推着板车来了,车上的油麦菜还沾着露水:“楚丫头,今天的菜新鲜着哩!”楚瑶赶紧迎上去,把老周拉到街坊面前:“各位看,这是给咱家送菜的老周,他种的菜都是土肥浇的,连化肥都少用,哪来的农药?”
老周也听出了门道,拍着胸脯说:“我跟宋家合作快一年了,每次送菜都挑最好的,要是打了药,我还敢送过来?那不是砸自己饭碗嘛!”
街坊们这才松了口气,李老师率先拿起篮子:“我就说宋家不是那样的人,便民商场那是怕抢不过,故意造谣!”
可没等宋家缓过劲,新的麻烦又上门了。第三天一早,宋卫国四点就往城郊跑,到了老周的菜摊,却见摊前空着——老周蹲在地上抽烟,眉头皱成一团:“卫国,对不住,今天的菜被人订了,出价比你高两成,还说以后每天都要……”
宋卫国心里一凉:“是对面便民商场的人?”
老周点点头,把烟蒂摁在地上:“就是那个老板娘,带着个穿喇叭裤的男人来的,说要是我不卖给他们,以后就没人敢收我的菜了……”
宋卫国没再多说,转身往回走,太阳刚出来,却觉得浑身发冷。回到超市,他把这事一说,宋卫东气得要去跟对手理论,被林薇拦住了:“现在去吵没用,反而落人口实。咱们得找新的货源,不能卡在一棵树上。”
楚瑶翻出家里的旧地图,手指在上面划:“城郊的菜被抢了,咱们去更远的李家庄,那里是蔬菜基地,菜多还新鲜,就是路远了点,得开车去。”
“我去!”宋卫国立刻站起来,指节上的厚茧蹭了蹭桌沿,“我开车快,明天三点就出发,保证赶在开门前把菜拉回来!”
第二天凌晨三点,天还黑着,宋卫国开着拖拉机出门,车箱里还放着着六个空竹筐。路上的露珠都能看见,风凉得刺骨,开到李家庄时,天刚蒙蒙亮,他的屁股都麻了。好在李家庄的菜农实在,听说是宋家超市要菜,还按原价给,装了满满六筐油麦菜、黄瓜和番茄,宋卫国谢过人家,又开着车往回赶,到家时,太阳刚爬过粮站的老墙,竹筐里的菜还沾着露水。
宋家超市的菜依旧新鲜,加上“当日采摘,隔日下架”的牌子挂出去,晚上七点后没卖完的菜五折清货,街坊们又回来了。更让大家放心的是,楚瑶还搞了“透明进货”——每天把菜农的联系方式写在黑板上,谁想查货源,随时能打电话问,连周晓云设计的“投诉有奖”都派上了用场:有次街坊王大爷误把没拆封的新饼干当成过期的,楚瑶不仅没怪他,还认真检查了饼干,最后送了他一包话梅,说“谢谢您帮咱们把关”。
转眼到了七月,一场暴雨突然袭来,雨点砸在粮站的铁皮屋顶上,噼啪响得像放鞭炮。超市快打烊时,门被推开条缝,一个老太太挤进来,蓝布衫往下滴水,裤脚卷到膝盖,露出沾泥的小腿,手里攥着皱巴巴的手绢,声音发颤:“闺女,能……能赊包红糖吗?我儿媳妇半夜生了,坐月子要喝红糖水,家里没糖了,儿子去镇上买还没回来……”
刘淑珍刚要开口——超市从没赊账的规矩,进货的钱还压在账上——楚瑶已经从货架上抽了包红糖,又从门后抄起那把印着“粮站留念”的黑布伞,塞进老太太怀里:“大娘,红糖您拿着,伞明天送回来就行,这么大雨,别淋着身子,坐月子的人也等不起。”
老太太攥着红糖和伞,眼泪在眼眶里转,手都在抖,连说了三声“谢谢”才冲进雨里。对面便民商场的老板娘隔着雨幕看见,不屑地撇撇嘴,跟伙计说:“装什么好人,赊账赊多了,早晚赔本!”
可第二天一早,老太太就带着儿子来了,男人手里拎着一篮土鸡蛋,蛋壳上还沾着鸡粪,非要塞给楚瑶:“这是自家鸡下的,不值钱,给你们添个菜!昨天多亏了你们,我家媳妇才能喝上红糖水……”
这事很快在街坊里传开,有人说:“宋家超市有人情味,不像对面,上次我买袋盐,就因为少了一分钱,老板娘脸拉得老长,还说‘没钱别来买’!”
对手见宋家的生意又火了,很快换了新招——门口挂出大红横幅:“购物满五元抽奖,头奖双卡录音机!”
那时候,双卡录音机可是稀罕物,要两百多块钱,不少人冲着抽奖往对面跑。宋卫东拿着对手的传单,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他们卖的东西那么便宜,还敢送录音机?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王有亮揣着笔记本,连续三天蹲在对手超市后门。第一天,他看见那个穿喇叭裤的男人用三轮车拉来一箱箱没贴标的肥皂,包装都发潮了;第二天,他听见伙计抱怨“录音机又坏了,修都修不好”;第三天,他刚要凑近看进货单,就被对手的伙计发现了,那伙计拎着棍子追了他两条街,王有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笔记本都差点丢了。
“妹,我打听清楚了!”王友亮冲进超市时,头发都乱了,“录音机是从废品站收的二手翻新货,外壳擦得亮,里面的零件都快散了,昨天有个大叔抽中了,回家没听半小时就坏了,来找他们换,还被老板娘骂了一顿!更要紧的是,他们的货根本没有正规发票,连出厂合格证都没有,那个穿喇叭裤的男人,根本不是正经供货商!”
话音刚落,粮站的张主任就来了,烟卷在手里捏得皱巴巴的,声音压得低:“卫东,有人匿名举报你们偷税漏税,明天税务局的人要来查账,你们可得把账理清楚,别被人钻了空子。”
宋卫东心里一沉——这举报,十有八九是对面搞的鬼。
查账那天,天刚亮,税务局的人就来了。楚瑶早把三年的账本按年份码成三摞,红绳捆得整整齐齐,每本封皮上都用钢笔写着“宋家超市xx年流水”,边角磨得发亮却没一点褶皱,连每张进货发票、缴税凭证都按日期排好,用回形针别着。周晓云抱着托人从市里捎来的“夏普”计算器,手指在按键上飞快地跳,“嗒嗒”声敲得人心安,算完一笔就用红笔打个勾,数字分毫不差。
“账本没问题,税款也都缴齐了。”税务人员合上账本,抬头往对面便民商场看了眼,“我们顺便去对面看看吧,有人也举报他们的账目有问题。”
楚瑶和宋卫东跟着去了。刚进对手的店,就听见一阵哭闹声——是李老师,她抱着孙子,孩子脸色发白,手里攥着半袋饼干,李老师的儿子正跟老板娘吵:“我儿子吃了你们的饼干就拉肚子,送医院说是食物中毒!你们看看这饼干,都过期三个月了!”
老板娘脸色一变,伸手要抢饼干:“你别胡说!我家饼干都是新鲜的,是你们自己没放好!”
“新鲜的?”税务人员走过去,从货架最底层翻出一箱没开封的方便面,包装都发潮了,生产日期还是去年的,“这也是新鲜的?”
接着,税务人员又打开了柜台的抽屉,里面翻出一沓假发票,金额加起来有两千多,还有一本没记全的流水账,上面清楚写着“偷税xx元”——原来,对手压价的秘诀,就是偷漏税、卖过期次品,连举报宋家,都是为了转移视线。
“把这些货都查封了!”税务人员掏出封条,“你涉嫌偷税漏税、销售过期食品,跟我们走一趟!”
老板娘瘫在地上,哭喊着“我错了”,那个穿喇叭裤的男人早就没了踪影。街坊们围在门口,有人说:“早就该查了!卖过期东西坑人,还造谣举报别人,活该!”
当天下午,对手的招牌就被摘了,店铺门上贴了封条。刘淑珍站在超市门口,摸了摸门框上挂着的“诚信经营”木牌——那是去年春节楚瑶写的,红漆晒了大半年,还是亮堂堂的——感慨道:“做生意跟做人一样,光学表面功夫不行,得有真底。你坑别人,早晚得坑了自己。”
楚瑶望着空荡荡的对手店铺,轻声对林薇说:“这才只是开始。以后会有更专业的对手来,光靠人情和新鲜,还不够。”
林薇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张剪报,标题是“个体户迈向连锁化经营试点”,她指着字缝里的注释:“县工商局已经在研究了,以后可能会有大超市进来,新的浪潮要来了。”
正说着,一个穿中山装的男人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个黑色公文包,递过来一张名片:“我是从省城里来的,叫陈云翔,专门做连锁超市策划。我观察你们家超市半个月了,诚信、实在,是块好料子。要是你们想往连锁化发展,我可以帮你们出方案。”
楚瑶接过名片,指尖碰到冰凉的纸,上面的“连锁化”三个字格外醒目。夕阳把粮站的老墙染成金红色,“诚信经营”四个大字在余晖里格外醒目。这场夏天的竞争,像一场突如其来的考试,让宋家超市在改革开放的潮水里,攥紧了最珍贵的“船桨”——可远处,更汹涌的时代浪潮已经翻涌,那个叫陈云翔的男人,是机遇,还是新的挑战?宋家超市能不能从一家小铺,变成真正的连锁超市?
风掠过老槐树的叶子,蝉鸣依旧,可粮站门口的空气里,已经多了点不一样的味道——那是属于未来的、未知的,却又让人忍不住想往前闯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