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菜市场的铁门在凌晨五点就发出了吱呀的呻吟。陆时把车停在三百米外的废品回收站后面,隔着布满灰尘的后视镜,看着那个穿灰色夹克的男人混进了涌动人潮。男人叫王浩,是个在警方档案里挂了三次号的诈骗犯,专挑老年人下手,用伪造的古董鉴定书骗了至少七户人家。三天前他在城西医院附近露过面,监控拍到他跟在张岚身后进过药房——这也是陆时盯着他的原因。
雨还没停,是那种黏糊糊的毛毛雨,打在脸上像贴了层湿棉絮。陆时拉高衣领遮住半张脸,兜里的手铐硌着胯骨,冰凉的触感让他保持清醒。他跟着王浩穿过卖活禽的摊位,腥臊的气味混着烂菜叶的酸腐味扑面而来,几个穿胶鞋的摊主正用高压水枪冲洗地面,水花溅起在晨光里亮得刺眼。
王浩的步伐很稳,不像在寻找目标。他手里拎着个空布袋,眼睛扫过一排排摊位,却没在任何一个驻足超过三秒。这和陆时掌握的资料不符——资料里的王浩总是佝偻着背,眼神游移,像条随时准备钻进阴沟的泥鳅。今天的他挺直了腰,夹克拉链拉得严实,露出的手腕上戴着块廉价电子表,表盘在阴雨天里闪着突兀的绿光。
陆时保持着二十米的距离,看着王浩在一个卖青菜的摊位前停了下来。摊主是个女人,三十多岁,扎着松垮的马尾,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苍白的脸上。她面前的竹筐里摆着水淋淋的上海青,叶子上还挂着泥点,旁边蹲着个穿红雨靴的小女孩,正用树枝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画圈。
“李姐,今天菜不错啊。”王浩的声音隔着雨帘传过来,带着刻意装出来的热络。陆时躲在一堆码放整齐的冬瓜后面,看见女人猛地抬起头,手里的秤杆“哐当”一声砸在筐沿上。
“你怎么来了?”女人的声音发颤,眼睛飞快地瞟向四周,像是在提防什么。小女孩被吓了一跳,停下笔,怯生生地抓住女人的裤腿。
王浩没接话,左右看了看,伸手进夹克内袋,掏出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他把信封往女人手里塞,动作很快,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刘矿长让我给你的。”他的声音压得很低,陆时得踮起脚才能勉强听清,“这个月的,以后别去矿上闹了,没用。”
女人的手指死死攥着信封边缘,指节泛白,像是捏着块烧红的烙铁。“我儿子的事……”她刚开口,就被王浩打断了。
“刘矿长说了,该给的不会少。”王浩的语气冷了下来,眼神扫过缩在女人脚边的小女孩,“你还有个小的要养,别不知好歹。”
女人的嘴唇哆嗦着,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她把信封塞进围裙内侧的口袋,指尖在布料上反复摩挲,像是在确认那东西的存在。王浩看她收下了,转身就走,步伐比来时更快,几乎是头也不回地穿过水产区,朝着菜市场东门走去。
陆时的心跳突然加速。刘矿长?矿上?这和他查的诈骗案八竿子打不着,反倒像是另一码事。他瞥了眼那个仍在低头整理青菜的女人,她的肩膀在微微发抖,小女孩仰起脸跟她说着什么,她却没反应,只是机械地把菜摆得更整齐。
不能放王浩走。这个念头刚冒出来,陆时已经动了。他从冬瓜堆后面绕出来,快步穿过几个摊位,在卖干货的铺子前追上了王浩。“警察。”陆时亮出证件,同时伸手扣向王浩的胳膊,“跟我走一趟。”
王浩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一挣,胳膊肘往后顶,正撞在陆时的肋骨上。“你干什么!”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慌,“我没犯法!”
“没犯法?”陆时冷笑一声,手上加力,将他的胳膊反剪到背后,“王浩,2018年和平路古董诈骗案,2020年幸福小区保健品骗局,还有上个月的……”
“不是这个!”王浩突然尖叫起来,拼命扭动着身体,夹克的拉链被挣开,露出里面印着矿场标志的蓝色工装,“我是说我刚才没干什么!那钱是刘矿长让给的,跟我没关系!”
周围的摊贩和顾客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纷纷围过来看热闹。有人掏出手机拍照,有人在低声议论。那个卖青菜的女人也抬起了头,远远地看着这边,脸色惨白如纸。
“刘矿长是谁?”陆时把王浩按在一辆装满土豆的三轮车车斗上,掏出手铐“咔嗒”一声锁上,“矿上发生了什么事?你给她钱做什么?”
王浩的脸贴在沾着泥土的土豆上,声音含糊却带着股破罐子破摔的狠劲:“我只是跑腿的!一个月给我五百块,让我送钱而已!”他突然转过头,眼睛通红地瞪着陆时,“那两个女人死得活该!谁让她们要查孩子的下落!”
这句话像块冰锥,狠狠扎进陆时的耳朵里。他愣了一下,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松了。两个女人?查孩子的下落?这和张岚、沈晴的案子对上了!
“你说什么?”陆时俯身逼近王浩,鼻尖几乎碰到他的后脑勺,“哪两个女人?她们查什么孩子?”
王浩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猛地闭紧嘴,脖子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周围的议论声更大了,有人开始窃窃私语,提到了“矿难”“失踪”之类的词。那个卖青菜的女人已经收拾好摊位,拉起小女孩的手,低着头快步往东门走,红雨靴踩在积水里,溅起一串慌乱的水花。
“把他带走。”陆时拽着王浩的胳膊站起来,对围过来看热闹的人亮了亮证件,“警方办案,麻烦让让。”
他押着王浩穿过人群,能感觉到背后有无数道目光戳在背上。经过卖活鱼的摊位时,一个穿雨衣的老头突然低声说:“警察同志,那矿上……邪乎得很呐。”
陆时没回头,只是攥紧了王浩的胳膊。王浩还在挣扎,嘴里嘟囔着:“她们自己找死……非要挖十年前的事……”
把王浩塞进警车后座时,陆时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他绕到驾驶座这边,刚拉开车门,就看见那个卖青菜的女人站在不远处的公交站牌下,正望着这边。见陆时看过来,她立刻低下头,拉着小女孩快步走上了一辆刚到站的公交车。
陆时坐进车里,发动引擎。后视镜里,菜市场的铁门越来越小,王浩在后座不安地挪动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刘矿长,刘建国?”陆时突然开口,眼睛盯着后视镜里王浩的脸。
王浩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随即梗着脖子说:“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矿场十年前是不是出过事?”陆时继续问,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是不是有孩子失踪了?”
“没有!”王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掩饰不住的恐慌,“我不知道什么孩子……你别瞎问!”
陆时没再逼问。他知道,有些话不用急,到了审讯室,有的是办法让他说出来。现在更重要的是,王浩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测——张岚和沈晴的死,确实和她们的调查有关,而调查的核心,是矿场和失踪的孩子。
车驶过菜市场前面的十字路口,陆时瞥见路边的早餐摊。一个穿校服的男孩正举着油条跟妈妈撒娇,妈妈笑着拍掉他手上的油。这画面很寻常,却让陆时想起了那个蹲在青菜摊前画画的小女孩,想起了王浩那句“她们要查孩子的下落”。
十年前,矿场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些失踪的孩子,和矿场、和刘矿长有什么关系?沈晴笔记本里写的“煤渣下面有骨头”,是不是就是指这些孩子?张岚的死,沈晴的死,还有刚刚得知的老疤的死,是不是都因为他们触碰到了这个秘密?
陆时掏出手机,调出沈砚的号码。手指悬在拨号键上,他犹豫了一下,又收了回去。现在还不是时候,等从王浩嘴里撬出更多信息,再跟沈砚汇合也不迟。
“你最好老实交代。”陆时透过后视镜看了眼王浩,“包庇可不是小罪。”
王浩把头扭向车窗,嘴里哼了一声,不知道是不屑还是害怕。雨刮器在玻璃上来回摆动,发出规律的“唰唰”声,把窗外的街景刮成一片模糊的水痕。
陆时的目光落在车窗外一闪而过的路牌上,上面写着“矿场路”。这条路的尽头,就是那个废弃多年的矿场。他突然想起沈砚昨晚发来的信息,说张野的衣领上沾着矿场的煤渣。
张野,刘建国,矿场,失踪的孩子……这些线索像散落的珠子,终于开始有了串联的迹象。陆时深吸一口气,踩下油门,警车朝着警局的方向疾驰而去。
后座的王浩安静了下来,只有偶尔传来的叹息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陆时知道,这只是开始。王浩这条线,很可能是打开整个案件的关键,而线头的另一端,牵扯着的是矿场深处埋藏了十年的黑暗,和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无辜孩子的骸骨。
审讯室的灯光亮得刺眼。王浩坐在铁椅子上,双手被铐在桌腿上,眼神躲闪,不敢看对面的陆时。
“说吧。”陆时把一杯水推到他面前,“刘建国让你给李娟送钱,为什么?”
王浩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沉默了半晌,才低声说:“她男人……以前是矿上的工人,十年前没了。”
“没了?怎么没的?”
“矿难。”王浩的声音压得很低,“塌方,埋了好几个。”
“那她为什么要去矿上闹?”
王浩的喉结动了动,像是在吞咽什么。“她……她怀疑她男人不是死于矿难。”他顿了顿,突然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恐惧,“她还说……她儿子当时也在矿上,跟着失踪了。”
陆时的心脏猛地一缩。孩子!果然有孩子!
“她儿子多大?叫什么?”
“不清楚,”王浩摇摇头,“听刘矿长的人说,当时也就五六岁吧。好像……好像不止一个孩子失踪。”
陆时拿起笔,在笔记本上写下“矿难 失踪儿童 李娟儿子”。“张岚和沈晴,你认识吗?”
王浩的身体明显抖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我……我不认识。”
“不认识?”陆时把笔往桌上一拍,声音陡然提高,“那你刚才喊什么‘那两个女人死得活该’?你怎么知道她们在查孩子的下落?”
王浩被问得哑口无言,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审讯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墙上的时钟在滴答作响,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过了足足五分钟,王浩才像是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椅子上,声音带着哭腔:“我也是听矿上的老人们说的……说十年前矿难那天,有几个孩子去矿场玩,后来就没回来……刘矿长压着这事没报……”
“沈晴和张岚是不是在查这件事?”
王浩点了点头,眼泪从眼角滚了下来。“沈医生……她前几年就来矿上问过,被刘矿长的人赶走了。张岚……她是上个月来的,拿着照片到处问,问有没有人见过照片上的孩子……”
“照片上的孩子是谁?”
“不知道,”王浩摇头,“听说……听说也是当年失踪的一个。”
陆时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所有的线索终于清晰地串联起来了:十年前矿难,不仅有矿工死亡,还有几个孩子失踪,刘建国掩盖了真相;沈晴发现了疑点,开始调查,被灭口;张岚继续追查,同样被杀;李娟因为丈夫的死和儿子的失踪,一直试图向矿场讨说法,刘建国则用金钱安抚,让她闭嘴。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谋杀案,而是一场持续了十年的、由矿场势力主导的灭口行动。那些失踪的孩子,就是这场罪恶的核心。
“刘建国还让你做过什么?”陆时睁开眼,目光锐利地盯着王浩。
王浩浑身一颤,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我还帮他送过信……给一个姓陈的法医……”
姓陈的法医!陆时的心猛地一跳,想起了沈砚提到的那个提前退休的陈法医!
“什么时候?送的什么信?”
“大概……大概十年前吧,”王浩的声音带着回忆的模糊,“信里好像……好像是让他改什么报告……具体的我不知道,我只是跑腿的……”
陆时握紧了拳头,指节泛白。果然!沈晴的尸检报告被篡改,很可能就是这个陈法医做的手脚,而背后指使的,就是刘建国!
“老疤呢?你认识他吗?”陆时追问,“他的死是不是也和刘建国有关?”
王浩的脸瞬间变得毫无血色,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他突然尖叫起来,“别问了!再问下去,我也会死的!”
审讯室的门被敲响了,一个年轻警员探进头来,对陆时低声说:“陆队,查到了,刘建国,前矿场矿长,十年前矿难后辞职,现在开了家物流公司,就在矿场旧址附近。”
陆时点点头,示意他知道了。他看向王浩,后者已经缩成一团,浑身发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你现在交代,还能算立功。”陆时的声音缓和了一些,“刘建国做的这些事,早晚都会暴露。你想清楚,是跟他一起完蛋,还是争取宽大处理。”
王浩抬起头,眼里充满了恐惧和犹豫。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审讯室的窗户,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在为十年前那些被掩埋的冤魂哭泣。
陆时知道,王浩这里还能挖出更多东西。但现在,他需要立刻把这些信息告诉沈砚。他拿起手机,按下了沈砚的号码。电话接通的瞬间,他听到了沈砚那边传来的汽车引擎声,还有隐约的雨声。
“沈砚,”陆时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查到了,矿场,刘建国,还有失踪的孩子……”
电话那头的沈砚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他低沉而坚定的声音:“我在去孤儿院旧址的路上,老疤死在那里的煤渣堆里。陆时,煤渣下面,可能真的有我们要找的东西。”
陆时挂了电话,看着窗外连绵的阴雨。他知道,一场硬仗即将开始。刘建国背后的势力,十年前被掩盖的真相,还有那些失踪孩子的下落,都藏在这片被雨水浸透的土地深处。而他和沈砚,必须亲手把这些罪恶挖出来,给那些枉死的人,给那些被遗忘的孩子,一个迟到了十年的交代。
审讯室里,王浩还在低声啜泣。陆时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对旁边的警员说:“看好他,我去趟矿场。”
推开门的瞬间,外面的冷空气涌了进来,带着雨水的清新和泥土的腥气。陆时深吸一口气,朝着门口走去。他的脚步坚定,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通往真相的道路上。无论前方有多少阻碍,他都不会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