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昭盯着工作台上的提案看了整整十分钟。
月光在“儿童心理观察项目”几个字上镀了层银边,铅笔圈痕把纸都洇出毛边——这是她凌晨三点从镜屋逃出来后,在便利贴上疯写的计划。
“昭昭姐,素人嘉宾到了。”实习生小徐的敲门声惊得她指尖一颤,铅笔骨碌碌滚到桌角。
她迅速把便利贴塞进抽屉,镜子似的玻璃桌面映出她泛青的眼尾——昨晚给苏黎打完电话后,她翻出了奶奶的旧日记本,扉页夹着张泛黄照片:十四岁的自己蹲在老房子门口,怀里抱着缺了耳朵的布熊,身后的门半开,露出半截褪色的蓝裙子。
接待室的门推开时,小林正缩在布艺沙发角落。
十二岁的男孩校服领口系得死紧,手腕上缠着一圈水彩笔,指腹沾着靛蓝色颜料——测评报告说他“高共情倾向但长期情感压抑”,母亲是社区调解员,父亲常年驻外,最近刚转学到新学校。
“小林,今天我们玩个游戏。”林昭昭蹲下来,尽量让自己的白大褂显得不那么像医生制服,“你会进入一个镜子搭的小房子,里面有蜡笔和画纸。你可以画任何你想画的,不用说话,好不好?”
男孩睫毛颤了颤,视线扫过她胸前的工牌,又迅速落回自己脚尖。
林昭昭注意到他校服第二颗纽扣是手工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应该是母亲抽空补的。
镜屋的门合上时,她特意检查了第三面镜的控制屏。
红色按钮被她按到最底,数据输出栏显示“0”。
这是她改良后的儿童版,只保留基础反射功能,避免明星测试时那些情绪过载的情况。
但她没说出口的是:底层数据库仍保留早期测试者的声音特征,以防意外触发记忆回溯——系统日志里有个隐藏标签叫“归档·亲属模式”。
监控屏里,小林站在三面镜中央,指尖轻轻碰了碰镜面,像在确认什么。
然后他慢慢蹲下,从画纸堆里抽出一张最大的,拿起赭色蜡笔。
两小时后,测评结束。
小林把画纸卷成筒塞进书包,全程没说一句话,只在离开时用沾着颜料的手碰了碰她的袖口——很轻,像片落叶。
“数据正常。”阿阮的声纹报告摊在桌上,她推了推金丝眼镜,“次声波频率在安全阈值内,孩子的脑电波……”话音突然顿住。
林昭昭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墙角的画纸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半张斜顶小屋的轮廓。
她走过去拾起画纸时,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来。
斜顶小屋的瓦片有三道裂痕,最上面那道从屋檐延伸到烟囱,和老房子的屋顶分毫不差;窗外的暴雨用粗粗的蓝色蜡笔涂抹,门缝透出的光像把金色的刀,劈开跪在门内的女孩——那女孩的马尾辫扎着粉色皮筋,是她十二岁生日时奶奶送的,早被母亲扔进了垃圾桶。
画纸背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她说妈妈走了,可门没关。”
林昭昭的指甲掐进画纸边缘,指节发白。
“调取录像。”她的声音发哑,转身时撞翻了阿阮的马克杯,深褐色咖啡在报告上晕开,像团凝固的血。
监控录像里,小林在第三面镜前站了七分二十三秒。
他的嘴唇微微开合,喉结上下滚动,像是在和谁对话。
阿阮调出微表情分析图,绿色波形在“接收”区域疯狂跳动:“他的瞳孔扩张速度是正常水平的三倍,这不是想象,是大脑在处理外来信息。”她突然抬头,“你关闭了第三面镜的数据输出?”
“理论上……”林昭昭的鼠标在系统日志里疯狂滑动,“但这里!”她指着时间轴上一道极细的红线,“测试开始0.3秒时,声纹库被短暂激活了。没有音频输出,但次声波频率……”
“和你母亲的声纹共振频率一致。”阿阮低声说,“昭昭,次声波能传递情绪,即使没有声音,大脑也能感知。这孩子……他是被你的潜意识‘唤醒’的。”
林昭昭的目光还黏在那行“声纹共振”的数据上,耳边嗡嗡作响。
就在这时,一股陈旧布料的气息飘了过来——樟脑混着尘灰的味道,带着几十年前老木柜的温润气息。
她猛地回头——
老周正站在门口,清洁车停在身后,手里攥着块褪色的蓝布。
他的背更驼了,白头发在监控灯下泛着银光,像落了层霜。
老人沉默着走进来,蓝布展开时,一块磨得发亮的镜片躺在中央。
边缘刻着极小的字,林昭昭凑近才看清:“昭昭勿近”。
“你奶奶当年设计第一面镜时,总说镜子能‘存心’。”老周的声音像砂纸擦过铁皮,“她让你停手,是怕你变成‘回音壁’——别人哭,你替他们记住;别人忘,你还记得。”他枯瘦的手指抚过镜片,“这是从你家老房子拆下来的。你十二岁那晚,你妈摔门走后,你奶奶对着它哭了半夜。我听见了……可我没敢开门。”
林昭昭突然笑了。
她笑出眼泪,又用手背狠狠抹掉,指腹蹭到画纸上的蓝色颜料,在脸上涂出块青斑:“所以你们都当我需要被保护?可我早就成了那个‘记住的人’——邓伦说他怕父亲说‘你还不够红’,我记住;杨幂摸着童年玩具说‘我弟生日我总在工作’,我记住;连那个想炒作的小花,她躲在密室角落给经纪人发‘制造冲突’的消息,我也记住!”她抓起桌上的镜片,“你们以为我看不见?我比谁都清楚,这镜子不是读心,是吸血——吸走别人的痛,灌进我心里!”
她说完,喉咙撕裂般疼。
房间里死寂。
她扶着桌沿喘气,掌心全是汗,混着蓝色颜料,在桌面上留下一道 smeared 的痕迹。
“你以为你记住所有人,就是强大?”老周低哑地问,“可你奶奶说,最怕的不是记不住,是忘了自己也值得被记得。”
深夜的镜屋格外安静。
林昭昭把小林的画扫描进系统,红色按钮被她缓缓推回原位。
第三面镜的镜面泛起涟漪,这次没有浮现任何人的影像,而是一行淡金色的字:“你替所有人记得,那你自己的呢?”
她站在三面镜中央,第一次没有分析微表情,没有拆解情绪波形。
她盯着镜中自己泛红的眼尾,轻声说:“我也想忘了……可我不敢。”
镜面突然起雾。
像有人在另一侧哈了口气,模糊的水痕里,一只手的轮廓慢慢清晰——指尖微微蜷着,像是要触碰什么。
林昭昭鬼使神差地抬起手,隔着冰凉的玻璃,与那团影子碰了个正着。
指尖传来一阵极轻微的震颤,仿佛电流穿过皮肤,又像久违的体温。
凌晨三点,林昭昭蜷在工作室的懒人沙发上。
手机屏幕亮着,苏黎的消息跳出来:“查过了,你十四岁那天确实哭过。老房子的邻居说,听见有女孩在半夜敲了半小时门,边敲边喊‘妈妈你回来看看,门真的没关’。”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手指悬在回复框上方,最终还是熄了屏。
屋里很静,只有空调低鸣。
她把脸埋进靠垫,却忽然察觉——门缝里透进一线微光。
她没关门。
就在这恍惚间,一缕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浮了过来,像是从记忆深处渗出。
她闭上眼,看见春天的院子,母亲穿着淡蓝真丝裙,站在栀子树下回头微笑:“昭昭乖,妈妈去买你爱吃的糖,很快就回来。”
风吹起她的裙角,门,真的没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