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昭心密室”的霓虹灯箱时,林昭昭的帆布鞋尖刚蹭到台阶。
她习惯性摸向裤袋里的钥匙串,金属环碰撞声混着隔壁早餐铺蒸腾的热气,在晨雾里散成细碎的光斑,像被风吹散的糖霜。
指尖触到冰凉的铜环,她却没掏出来——门没锁。
推玻璃门的瞬间,铰链发出一声低哑的呻吟,她后颈突然泛起凉意,仿佛有片雨云贴着皮肤掠过。
儿童区的镜面密室不对。
那面覆盖整面墙的单向镜本该泛着冷白的光,此刻却像被谁泼了层蜜,映出扭曲的晨曦,暖得诡异。
林昭昭脱了鞋,赤脚踩上防滑地垫。
橡胶纹理硌着足弓,微凉而粗糙。
她屏息靠近控制台,指尖刚触到边缘就顿住——金属外壳烫得惊人,像一块埋在灰烬里的铁片。
缝隙里露出半截蓝色数据线,螺旋纹路如藤蔓缠绕,泛着幽蓝的冷光,与她记忆中任何接口都不符。
“你发现了。”身后设备间的门“咔”地推开,小林医生抱着笔记本冲出来,发梢还沾着昨晚加班的发胶,一缕黏在额角,在灯光下闪着油亮的光泽。
“振频编码被改了!”她声音发紧,指尖划过屏幕,“我比对了三个月的日志——凌晨三点十七分,有人用旧式串口注入,绕过了主防火墙……就像二十年前那次一样。”
林昭昭的指尖在键盘上划过,代码行末尾的“L.w.”缩写像根细针,扎得指腹发麻,甚至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感,仿佛那两个字母是烧红的钢印。
“是我妈。”她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点发颤的笑,喉间泛起一丝铁锈味,“她不是来参观的......”
“是来接班的。”小林医生接得飞快,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闭了嘴,呼吸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监控屏里,林晚正从仓库走出来。
画面有些噪点,像是信号受潮,但她怀里的小熊清晰可见——补好的左眼是深棕色纽扣,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釉光。
灰扑扑的毛被阳光照得发亮,绒毛边缘镀了一圈金边。
“早。”林晚把小熊放在接待台,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什么。
她的指节上沾着深褐色的毛线染料,指甲缝里嵌着细小的纤维,指尖还残留着毛线摩擦的粗涩感。
她从帆布包里抽出个泛黄的文件袋,封皮边缘卷着毛边,纸页翻动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枯叶在风中摩擦。
林昭昭接过手稿,纸页边缘刮过掌心,带来一阵微痒的刺感。
她低头,听见自己心跳在耳膜上轻轻敲打。
第一页是林晚的字迹,钢笔墨水深透纸背,笔锋凌厉:“原方案‘母亲主导同步’作废,改为双向校准机制。”页边批注密密麻麻,铅笔写的算式像藤蔓爬满空白,英文批注的墨迹有新有旧,最上方一行写着:“共情不是馈赠——是共振。”她在“共情”二字上画了三个圈,墨水洇开,像三滴干涸的眼泪。
“她终于敢把自己的理论,和你奶奶的对立起来了。”林医生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指尖点着结论栏的字,声音压得很低,“当年你奶奶说共情是治愈者的馈赠,她现在写……”
“两个残缺频率的相互校正。”林昭昭念出声,嗓音有些哑。
抬头时,她撞进监控画面中林晚的眼睛。
母亲的瞳孔不再疏离,像口落了晨露的井,幽深而湿润。
她抬手擦镜面指纹,指尖划过玻璃,留下一道短暂的水痕,又迅速蒸发。
“技术够了,人也……回来了。”林晚补了半句,声音轻得几乎被空调的嗡鸣盖过。
林昭昭把文件按在胸口,纸张紧贴心口,她能感觉到心跳的震动透过薄纸传到指尖,一下,又一下。
她忽然想起昨晚那本《第三代共感模型》笔记,母亲画的三张振子座椅,此刻终于有了重量——不再是纸上符号,而是血肉的锚点。
“下周亲子密室日。”她对着小林医生晃了晃手稿,纸页在空中划出一道微黄的弧光,“把这套双向校准系统嵌进去。”手指在控制台划拉,金属余温仍灼着指尖,“给林晚的终端设权限——能接收情绪波动数据,看不到画面。”
老秦抱着示波器从楼梯口探出头,镜片反着冷光:“这是让她凭本能反应救人,就像当年救你一样。”
他推了推厚镜片,声音低沉,“当年你发高热说胡话,她在急诊室攥着你的手,心跳和你同频了整宿。”
林昭昭的喉结动了动,舌尖抵住上颚,尝到一丝咸涩。
她记得七岁那年的深夜,自己烧得迷迷糊糊,只听见耳边有个声音一下一下数着:“一,二,三……”节奏缓慢而坚定,像钟摆。
后来奶奶说,那是林晚的心跳,比平时慢了三倍——为了与她紊乱的脉搏校准。
“我要她知道,她一直有这个能力。”她按下确认键,屏幕上弹出“双轨系统启动”的提示,绿光映在她眼中,“只是没人让她用。”
活动当晚的雨来得突然。
雨点砸在玻璃上,噼啪作响,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敲打。
林昭昭站在监控室,看着落地窗外的雨帘。
玻璃上倒映着密室里的母女——十二岁的女孩捂着胸口蜷在墙角,哮喘喷雾滚在镜面边缘,金属罐身反射出冷光。
母亲蹲下去想抱她,手悬在半空抖得厉害,最后狠狠攥住自己的手腕,指节发白:“别哭!不准哭!”
振频系统的红灯骤然亮起,警报音短促而尖锐,像一根针扎进耳道。
林昭昭盯着数据屏,两人的心跳曲线像两条反向的蛇,在12%的同步率位置疯狂跳动,数值闪烁如将熄的烛火。
她手刚碰到紧急制动键,终端突然震了震——一串稳定的三拍节奏传来,是《夜莺》的前奏,慢得像有人在拍哄睡的背,每一下都带着温热的震感,从掌心直抵心口。
耳机里沙沙电流闪过,接着是林晚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你现在害怕的,不是她的病。”——监听频道自动捕捉到了高频情绪波动,系统判定为“共感触发”。
她的声音轻得像落在镜面上的雨,却带着不容错过的重量:“是你怕自己像我一样,失控。”
监控画面里,母亲的背猛地绷直,像被电流击中。
她颤抖着伸出手,这次没有悬在半空,而是轻轻覆在女儿发顶。
湿发贴着掌心,温度微烫。
“妈妈……”女孩抽噎着扑进她怀里,母亲的眼泪砸在女儿后颈,一滴,又一滴,温热而沉重。
同步率的数字开始疯涨。
23%,45%,67%……最终停在78%。
林昭昭的指甲掐进掌心,留下四道月牙形的红痕。
她想起上午林晚在控制台前说的话:“当年导师说我情感代入过深,不适合做实验者。现在我才明白,代入不是错,是我该站在被代入的那一边。”
密室里的灯次第亮起,暖黄的光线洒满空间,像一场迟来的日出。
母亲抱着女儿走出来时,眼睛红得像两颗樱桃,却笑得很稳:“她刚才说,听见有个阿姨在唱《夜莺》。”她看向监控镜头的方向,声音轻而清晰,“谢谢。”
林晚是最后离开密室的。
她站在镜前,指尖沿着自己的倒影轮廓缓缓移动,像在抚摸一段失落的时光。
玻璃凉意渗入指尖,她的动作极轻,仿佛怕惊扰镜中那个二十年前的自己。
“我不是来补考的。”她对着镜子说话,声音被隐藏录音器收进磁盘,低得几乎融进背景噪音,“我是来监考的。”
林昭昭在监控室里凝视着屏幕,屏住呼吸。
镜头拉近,林晚的手指滑过镜面,指腹留下淡淡的水汽痕迹,又缓缓消散。
她想按下录音键,却又迟疑了——这一幕太轻,也太重,不适合被储存。
窗外,雨仍未停。
b7井区的电话亭在水雾中明明灭灭,仿佛回应着某种无声的频率。
她忽然觉得耳边响起了熟悉的忙音,短促、重复,像心跳的回声。
就在这时,监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股潮湿的寒气卷着淡淡的纸墨香涌入室内,带着雨夜特有的清冷与陈旧书页的微腥。
林昭昭回头——林晚站在门口,发梢滴着水,帆布包边缘还沾着泥痕,手里拎着一个牛皮纸箱,胶带封条上印着“未解密”的红章。
她忽然笑了,掏出手机,打出一行字:“后台蒸笼里,还有块没凉的糖糕。”
发送。
抬头,轻声道:“你来得正好。”
雨还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