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汉采攥着那张皱巴巴的纸条，指尖的力道几乎要将其嵌入掌纹。明元带着哭腔的指控如同惊雷，在他耳边嗡嗡作响，每一个字都砸在他本就摇摇欲坠的心防上。金珠指使太妹？花钱陷害亲妹妹？这比他所能想象的最不堪的情形，还要丑陋百倍。他下意识地不愿相信，可小儿子那混合着恐惧、愤怒和决绝的眼神，以及银珠脸上那超越年龄的、近乎悲悯的平静，都在无声地佐证着这个残酷的事实。
他没有立刻发作，甚至没有去看银珠的眼睛。一种巨大的、混合着羞愧、无力与滔天愤怒的情绪在他胸腔里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他只能僵硬地转过身，对银珠哑声道：“……先回去。”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银珠点了点头，没有多问一句。她拉起还在微微发抖的明元的手，轻声说：“明元，我们回家。”那声“回家”说得极其自然，仿佛他们正要回的，不是志浩家借住的小屋，而是真正属于他们姐弟的、温暖的港湾。
明元紧紧攥着银珠怒那的手，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小脸上泪痕未干，却奇异地安定下来。他偷偷抬眼看了看父亲高大却显得异常沉重的背影，又看了看银珠怒那沉静的侧脸，心中那股因为揭露真相而带来的恐慌，渐渐被一种模糊的勇气取代。他做对了，他保护了银珠怒那。
三人沉默地走回志浩家。一路上，郑汉采一言不发，背脊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他手中的牛皮纸袋（里面是出版社对他新长篇大纲的初步肯定意见）和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此刻都变得无比烫手。
回到志浩家，金英爱阿嘎西正端着一盘洗好的水果从厨房出来，看到三人一同回来，尤其是郑汉采罕见的阴沉脸色和明元明显哭过的样子，不禁愣了一下，关切地问：“汉采，这是……出什么事了？”
郑汉采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家丑不可外扬的观念根深蒂固，更何况是如此不堪的丑闻。他最终只是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什么，英爱怒那，路上遇到点小麻烦，已经解决了。谢谢您照顾银珠。”
银珠适时地接过话头，语气轻松：“金阿嘎西，没事的，就是有两个不认识的人问路，我阿爸和明元正好路过。明元有点被吓到了。”她说着，自然地接过水果盘，递给明元一个苹果，“明元，吃个苹果压压惊。”
明元接过苹果，乖巧地点点头，闷声不响地啃了起来。金英爱见银珠如此镇定，郑汉采虽脸色不好但也没再说什么，便也放下心来，只当是街头常见的纠纷，笑着招呼他们吃水果。
郑汉采没有久留，他心乱如麻，急需一个安静的空间来消化这惊天的事实。他对银珠嘱咐了几句“好好学习，注意安全”的套话，又对金英爱表达了感谢，便匆匆离开了。走出门的那一刻，他感觉后背的目光如有实质，是银珠平静的注视，也是明元依赖的眼神，更是……他自己良心的拷问。
接下来的几天，郑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郑汉采没有再提起那晚的事情，也没有立刻去找金珠对质。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对着稿纸，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被他锁进了抽屉最深处，仿佛这样就能暂时逃避现实。但他知道，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每当他闭上眼，明元的哭喊、银珠的平静、以及可能存在的金珠那张扭曲的脸，就会交替出现，折磨着他的神经。他开始下意识地观察金珠，观察她是否会有心虚的表现，观察妻子朴贞子是否知情……这种观察让他更加痛苦，因为他发现，金珠似乎毫无异常，甚至因为银珠不在家，而显得更加得意和放松；而朴贞子，则一如既往地将所有注意力放在金珠和家务上，对丈夫的异常沉默，只当他是“写作不顺”的老毛病又犯了。
这种“正常”恰恰是最不正常的。郑汉采心中的天平，在痛苦的煎熬中，终于不可逆转地偏向了银珠和明元一边。他需要证据，更需要……勇气。
而银珠，则在短暂的波澜后，迅速恢复了她的节奏。校园里的流言蜚语虽然并未完全消失，但经过她那番有理有据的回应，明显收敛了许多。至少，没有人再敢当面挑衅。她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学习中，医学典籍晦涩难懂，但她甘之如饴。同时，她从未放松对股市的关注。得益于对八十年代末韩国股市大势的模糊记忆和越来越娴熟的技巧，她的秘密账户里的资金，如同滚雪球般悄然增长，已经积累了一笔相当可观的财富，足以支撑她读完大学甚至更久。
然而，这笔钱的存在，却成了一个甜蜜的负担。她不能暴露其来源，否则根本无法解释。至少在成年以前不能暴露。但一直靠打零工和之前的积蓄，虽然能维持，却难免显得拮据，也容易引来不必要的关注（比如来自金英爱阿嘎西善意的担忧，或者……未来可能再次出现的家庭调查）。她需要一个合理的、可持续的“经济来源”作为掩护。
“奖学金”，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地浮现在银珠脑海中。这对于一个成绩优异的学生来说，是最正当、最不易引起怀疑的理由。
几天后，一个周五的傍晚，银珠估摸着父亲可能会打电话来的时间（这是他们之间不成文的约定），提前回到了志浩家。果然，电话铃响了。
“喂，阿爸。”银珠接起电话，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轻快。
电话那头的郑汉采，听到女儿的声音，紧绷了几天的神经似乎松弛了一些，但语气依旧有些低沉：“银珠啊，吃饭了吗？最近……还好吗？”他犹豫着，不知该如何提起那件事。
“吃过了，阿嘎西做的泡菜汤很好喝。我挺好的，阿爸别担心。”银珠语气轻松，然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高兴事，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丝雀跃，“阿爸，我正要告诉您一个好消息呢！”
“好消息？”郑汉采的心提了一下，下意识地希望是能冲淡阴霾的好事。
“嗯！”银珠用力点头，尽管电话那头的父亲看不见，“我们学校上学期的一等奖学金评选结果出来了！我拿到了！”她的声音充满了自豪，“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呢，足够我这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了！以后阿爸就不用再为我的开销担心了！”
她说得自然而流畅，仿佛这就是铁一般的事实。电话那头的郑汉采愣住了。
奖学金？一等奖？还数额不小？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郑汉采的心头。首先是欣慰和骄傲，他的女儿，如此优秀！在那样艰难的环境下，依然能凭借自己的努力获得最高的认可。这比他拿到稿费时，更让他感到与有荣焉。但紧接着，是更深的愧疚和酸楚。这笔钱，本应是家庭理所当然的支持，现在却成了需要女儿“争取”来的“好消息”，而他这个父亲，甚至无法理直气壮地承担她的学费。
“真……真的吗？太好了！银珠，阿爸……阿爸真为你高兴！”郑汉采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努力控制着情绪，“我就知道，我们银珠是最棒的！这……这真是太好了……”他反复说着“太好了”，像是在说服自己。
『阿爸……他好像真的在为我高兴……』原身银珠的意识在角落里低语，带着一丝久违的、渴望被认可的悸动。从小到大，她似乎很少听到父亲如此直白地为她感到骄傲。
“所以阿爸，”银珠趁热打铁，语气变得认真起来，“这笔奖学金的事，我想……暂时先不要告诉欧妈和金珠欧尼，可以吗？”
郑汉采立刻明白了女儿的顾虑。如果朴贞子和金珠知道银珠有了一笔“意外之财”，难保不会又生出什么事端，比如要求银珠把钱“上交”补贴家用，或者更加变本加厉地诋毁她钱的来路。银珠这是在保护自己，也是在……保护他，避免他夹在中间为难。
“我明白，我明白。”郑汉采连忙答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愧，“你放心，阿爸谁也不说。这是你自己努力得来的，理应由你自己支配。”他顿了顿，像是做出了某个决定，声音低沉却坚定了几分，“银珠啊，你安心读书，家里的事……阿爸会处理。你……照顾好自己，别太辛苦。”
这声“阿爸会处理”，虽然含糊，却比任何华丽的承诺都让银珠感到安心。她知道，那晚的事情，像一根刺，已经深深扎进了父亲的心里。这根刺，正在缓慢地发酵，终有一天会彻底改变这个家的力量格局。
“嗯，我知道的，阿爸您也是，别太累了。”银珠乖巧地应道。
挂断电话后，银珠轻轻吁了口气。奖学金这个“烟雾弹”成功释放了出去。有了这个合理的借口，她就可以适度地改善自己的生活（比如购买必要的参考书、补充营养品），而不会引起怀疑。更重要的是，这进一步巩固了她在父亲心中“独立、优秀、懂事”的形象，与家里另一位的所作所为形成了鲜明对比。
然而，郑家的平静，注定是短暂的。
郑汉采虽然答应保密，但“好消息”带来的喜悦，以及内心深处对银珠的愧疚，让他总想做点什么来弥补。第二天是周末，他特意起了个大早，去市场买了一条银珠小时候最爱吃的鲜鱼，还有几样时令水果。他想，虽然不能明说，但做点好吃的，等银珠下次回来（他盘算着找个借口让银珠周末回家一趟），总能让她感受到一点家的温暖。
当他提着东西回到家时，朴贞子正在客厅里熨衣服，金珠则还在睡懒觉。
朴贞子看到丈夫手里明显超出日常份量的鱼和水果，皱了皱眉：“买这么多干什么？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金珠最近胃口不好，也吃不了多少。”
若是往常，郑汉采大概会讷讷地解释两句，或者干脆沉默。但今天，想到银珠的“奖学金”，想到她那句“不要告诉欧妈”，一股莫名的底气支撑着他。他没有像以前那样退缩，而是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银珠学习辛苦，她……她上次回来不是说想吃鱼吗？我顺便就买了点。水果大家都能吃。”
他刻意回避了“银珠要回来”的信息，只说是“上次”想吃。
但“银珠”这个名字，此刻在朴贞子听来，就像是一根点燃的火柴，丢进了油锅。
她猛地放下熨斗，双手叉腰，声音瞬间拔高，带着惯有的尖利和嘲讽：“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还惦记着那个死丫头想吃鱼？她不是有本事在外面野吗？不是能找到人给她买山珍海味吗？还用得着你省吃俭用去惦记她一口鱼吃？郑汉采！我告诉你，这个家，有她没我，有我没她！你少在我面前提她！看着就晦气！”
劈头盖脸的斥骂，将郑汉采心中那点微弱的温暖和补偿心理瞬间浇灭。他看着妻子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听着她刻薄恶毒的话语，再联想到明元揭露的真相，一股压抑已久的怒火，混合着深深的悲哀和失望，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低头沉默，而是猛地抬起头，直视着朴贞子，眼睛因为愤怒而布满了血丝。他的声音不高，却因为极力压抑而微微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朴贞子！你够了！”
这一声低吼，带着前所未有的厉色，竟然一下子镇住了喋喋不休的朴贞子。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丈夫，仿佛不认识他一般。结婚这么多年，郑汉采何曾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过话？
郑汉采胸口剧烈起伏着，他指着朴贞子，手指也在发抖：“银珠也是你的女儿！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说她？！她在外面靠自己的努力读书，拿奖学金，不靠家里一分钱！她有什么错？！你告诉我，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让你这个当妈的，这么恨她？！啊？！”
他积压了太久的委屈、愤怒、愧疚，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不仅是在为银珠发声，更是在为这么多年压抑的自己发声。
朴贞子被丈夫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呆了，愣了几秒钟，随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爆发出更加尖利的哭嚎和咒骂：“好啊！郑汉采！你长本事了！你敢吼我？！为了那个小贱人你吼我？！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奖学金？骗鬼去吧！就她那德行，能拿到奖学金？指不定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换来的！你们父女俩，没一个好东西！合起伙来气我！我不活了！我……”
她的哭闹声惊动了卧室里的金珠。金珠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来，看到父母剑拔弩张的样子，尤其是父亲那从未有过的凶狠眼神，心里咯噔一下。她立刻意识到，可能出事了。难道……阿爸知道了什么？
她连忙上前拉住母亲，假装劝解：“欧妈，您别生气了，阿爸他……他可能就是一时糊涂……”她一边说，一边用眼神偷偷打量父亲，心中警铃大作。阿爸的反应太反常了！这绝对不仅仅是因为一条鱼！
郑汉采看着女儿那双游移不定、明显带着心虚的眼睛，再想到纸条上的号码和明元的指控，心中那团怒火燃烧得更加炽烈。但他看着哭天抢地的妻子和明显慌了神的女儿，最终还是将那几乎冲口而出的质问硬生生咽了回去。
证据！他需要更确凿的证据！否则，只会引发更大的、无法收场的混乱。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再看那对抱在一起、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母女，弯腰提起地上的鱼和水果，转身，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厨房。他用力地将鱼摔在砧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然后开始沉默地收拾起来。那背影，充满了决绝的悲凉。
朴贞子和金珠看着他的背影，一时间竟也不敢再闹。客厅里只剩下朴贞子压抑的抽泣声和金珠不安的呼吸声。
一场风暴，似乎暂时被压制了下去。但郑汉采知道，裂痕已经无法弥补。而金珠，则在极度的不安中，滋生出了更深的恐惧和……恶念。阿爸的态度突变，银珠的“奖学金”，都像是悬在她头顶的利剑。她必须做点什么，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彻底将银珠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一个更阴险的计划，在她心中悄然酝酿。
（第41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