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汉采那石破天惊的怒吼,如同在郑家这潭死水上投下了一块巨石。余波荡漾,久久未平。然而,与预期中持续的电闪雷鸣不同,接下来的日子,这个家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平静。一种暴风雨过后,满地狼藉却无人打扫的死寂。
朴贞子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不再歇斯底里,却也彻底无视了银珠的存在。她依旧做饭,但银珠碗里的内容,从之前的清汤寡水,变成了彻底的“分餐制”——一份明显是金珠和她自己的,一份是郑汉采的,还有一份,是银珠的。银珠的那份,被单独放在一个旧碗里,分量勉强果腹,菜色简单到近乎羞辱。她没有再骂人,但那冰冷的、视而不见的态度,比咆哮更让人心寒。她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挑剔家务和数落郑汉采上,语气尖刻,却少了往日的绝对掌控力。
金珠也收敛了许多,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挑衅,但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嫉妒和怨毒,却像淬了毒的针,时不时刺向银珠。她更多的时候是躲在房间里,或者黏在朴贞子身边,用一种受害者的姿态,低声抱怨着家里的“不公”和“冷漠”。
郑汉采则像是换了一个人。他依旧沉默,但沉默中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坚定。他会默默地把自己碗里的肉夹到银珠那个旧碗里,会在朴贞子指桑骂槐时,重重地放下筷子,用眼神警告。他更加拼命地写作,书房里的灯光常常亮到深夜,烟灰缸里的烟头也堆积如山。他与银珠的交流依旧不多,但偶尔在走廊相遇,他会停下脚步,看着银珠,嘴唇翕动,最终只是化作一句干涩的嘱咐:“……照顾好自己。” 那眼神里,有愧疚,有关切,更有一种无能为力的痛苦。他知道,女儿离开的决心已定,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最后的日子里,为她撑起一片尽可能少受风雨的小小空间。
而在这场无声的僵持中,最微妙、也最令人心碎的变化,发生在明元身上。
那场激烈的冲突,给这个敏感怯懦的男孩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他变得更加沉默,几乎像个影子一样,在家里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他害怕看到欧妈阴沉的脸,害怕听到怒那们之间无形的刀光剑影,更害怕面对阿爸那沉重而陌生的目光。他总是低着头,飞快地吃完饭,然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但是,细心的银珠发现,一些细微的变化正在明元身上发生。
有时,银珠学习到深夜,第二天早上会发现厨房的热水瓶是满的——而以前,这通常是她或者父亲的工作。
有时,她放在门口准备清洗的鞋子,会被人用旧布仔细地擦过边缘的泥点。
最明显的是在饭桌上。当朴贞子把那个孤零零的旧碗推到银珠面前时,明元会突然变得坐立不安,他会飞快地扒完自己碗里的饭,然后趁朴贞子和金珠不注意,把自己碗底藏着的、或者偷偷留下的唯一一块肉、一个煎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拨进银珠的碗里,然后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立刻低下头,耳根通红,心脏怦怦直跳,不敢看任何人的反应。
第一次发生时,银珠愣住了。她看着碗里多出来的那块还带着油光的肉,又看看旁边恨不得把脸埋进桌子底下的明元,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东森他……』原身银珠的意识感到一阵酸楚的暖意,『他还记得我以前偷偷给他塞吃的……』
穿越者银珠也沉默了。她一直知道这个弟弟本性不坏,只是长期在欧妈的偏袒和压抑的环境下,变得懦弱而迷茫。郑汉采的爆发,似乎也震醒了他内心深处某种被压抑的情感——对公平的渴望,以及对一直默默承受不公的二姐,那份被忽略的、微弱的同情和亲近。
银珠没有声张,也没有拒绝。她默默地吃掉了那块肉,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她会在饭后,经过明元房间时,看似随意地留下一本她用过的、笔记清晰但已不再需要的习题集,或者一支还能用的圆珠笔。
这种无声的、小心翼翼的互动,成了这个冰冷家庭里,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流。
转折发生在一个周末的下午。朴贞子带着金珠去亲戚家串门了,郑汉采也出门参加一个文学聚会。家里只剩下银珠和明元。
银珠在房间里整理东西,为离开做最后的准备。她将一些不带走但还有用的书籍、文具整理出来,准备留给明元。这时,她听到门口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打开门,看到明元像受惊的小鹿一样,猛地后退了一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藏在身后,小脸涨得通红。
“有事?”银珠平静地问。
明元紧张得嘴唇都在哆嗦,眼神躲闪,不敢看银珠。他鼓了半天的勇气,才用细若蚊蝇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怒……怒那……你……你是不是……真的要走了?”
银珠看着他,点了点头:“嗯,九月初。”
明元的眼圈瞬间就红了,他低下头,用力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藏在身后的手慢慢伸出来,手心摊开,里面是一个揉得有些皱巴巴的小纸包。
“这个……给……给你。”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持,“是我……我用零花钱买的……新的……橡皮擦。还……还有一支铅笔……听说大学……要用很多笔……”
那只是一块最普通不过的白色橡皮擦和一支带花纹的铅笔,加起来可能也不值多少钱。但对于一个几乎没有零花钱、平时连零食都很少吃的初中男孩来说,这或许是他能拿出的、最珍贵的礼物了。
银珠看着那两样小东西,看着明元那双因为紧张和期待而亮得惊人的眼睛,心中最坚硬的角落,似乎被轻轻触动了一下。她想起了刚重生时,那个在欧妈咆哮下瑟瑟发抖、却还只会偷偷看她一眼的小男孩。
她伸出手,没有立刻去接,而是轻轻拍了拍明元依然单薄的肩膀,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谢谢。不过,这些我都有。你留着自己用吧。好好学习。”
明元的手僵在半空,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充满了失落和受伤,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银珠顿了顿,补充道:“你的心意,怒那收到了。比任何礼物都重要。”
明元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银珠,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但他赶紧用袖子擦掉,用力地点了点头。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勇气,似乎在这一刻充盈了他小小的胸膛。
他向前蹭了一小步,声音依旧很小,却清晰了许多,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怒那……我……我知道欧妈和金珠怒那对你不好……以前……以前我也不敢帮你……对不起……”
他吸了吸鼻子,继续说道:“但是……但是我知道怒那是好人!怒那聪明,厉害!考上那么好的大学!我……我以后也要像怒那一样!好好读书!不让……不让你失望!”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表达自己的立场和愿望。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只会躲在角落里的影子。
银珠静静地听着,心中感慨万千。这个家的扭曲,伤害的又何止是她一个人?明元,这个长期被忽视的次子,又何尝不是另一个意义上的受害者?他的转变,或许是她离开这个家时,所能带走的、最意外也最珍贵的一份礼物。
“好。”银珠看着他,认真地说,“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为自己读书,为自己活。别像……”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意思明元似乎懂了。
明元再次用力点头,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芒。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钥匙转动的声音——朴贞子和金珠回来了。明元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把橡皮擦和铅笔塞回口袋,抹了把脸,恢复成那副怯懦的样子,低着头匆匆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银珠站在门口,看着弟弟消失的背影,又看看窗外依旧阴沉的天空。这个家,留给她的记忆大多是冰冷和压抑的。但明元这株在夹缝中悄然生长出的善意幼苗,却让她在决绝之余,生出了一丝淡淡的、对未来的期许——或许,她的离开和反抗,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也在无意中,为这个家里另一个沉默的灵魂,点亮了一盏微弱的灯。
(第五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