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岚宗的山门,远比远观时更加巍峨磅礴。
巨大的白玉石阶直入云端,两旁矗立着不知名的瑞兽石雕,目蕴灵光,威严肃穆。
云雾在脚下流淌,吸一口气,便能感到比山下浓郁数倍的天地灵气,虽驳杂,却也令道一精神一振,随即又暗暗心惊——此地灵气虽浓,于他这伪灵根而言,汲取转化依旧艰难,反倒是那无处不在的、属于大宗门的森严秩序和无形威压,更让人喘不过气。
老刘头出示了一块黑沉沉的木牌,守门弟子懒洋洋地查验一番,目光在石野身上扫过,见他修为低微,衣衫破旧,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挥挥手便放行了,连多问一句的兴趣都欠奉。
踏入山门,景象又是一变。但见峰峦叠翠,飞阁流丹,虹桥架空,时有御剑驾鹤的修士衣袂飘飘,穿梭云间,恍如仙境。
浓郁的灵气几乎凝成实质,化作淡淡薄雾,萦绕在亭台楼阁、奇花异草之间。
然而,这番仙家气象,却与道一无关。
老刘头领着他,并未走向那些灵光闪耀的主峰,而是沿着一条偏僻陡峭、布满苔痕的石阶小径,一路向下,越走越是偏僻荒凉。
周围的灵气逐渐变得稀薄、滞涩,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腐败药味和某种刺鼻腥气的怪味。
喧闹的人声、鹤唳剑鸣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闷的的寂静。
最终,他们停在一处巨大的山谷前。谷口阴风阵阵,吹得人遍体生寒,谷内景象更是令人头皮发麻——
但见一座座小山般的药渣堆积如山,颜色乌黑紫褐,冒着丝丝缕缕诡异的各色烟气,散发出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毒气息。
地面是厚厚的、黏腻的灰烬和油污混合物,踩上去噗嗤作响。零星有几个穿着比石野还要破烂、面色麻木灰败的人,如同行尸走肉般,推着巨大的木轮车,艰难地从渣山里刨出废料,再运往山谷更深处。
他们的手掌、手臂乃至脸上,大多有着不同程度的溃烂和黑紫色斑块。
这里便是青岚宗的药渣场,宗门光鲜表象之下,藏污纳垢、处理废弃之所。
“孙胖子!人呢?给你送人来了!”老刘头捏着鼻子,显然极不喜欢这里的味道,朝着谷内粗声喊道。
声音在空旷的山谷回荡,惊起几只以腐物为食的秃鹫般怪鸟。
不一会儿,一个身材肥胖、穿着油腻执事服、满脸横肉的中年人骂骂咧咧地从一个小山洞里钻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只油光光的烤兽腿。
“嚎什么嚎?老刘头,你他妈每次就来催命!”孙胖子啃了一口兽腿,浑浊的小眼睛挑剔地上下打量着石野,
“就这?瘦得跟鸡崽似的,能顶什么用?别干不了三天就毒发躺尸,老子还得费事埋人!”
老刘头不耐烦地道:“有的用就不错了!现在谁愿意来这鬼地方?人我给你带到了,叫石野,规矩你跟他说。我走了,味儿得慌!”
说完,竟是一刻也不愿多待,转身就走,仿佛多留片刻都会沾染上晦气。
孙胖子冲着老刘头的背影啐了一口,然后转向石野,将吃剩的兽骨随手扔进一旁的渣山,油腻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趾高气扬地道:“小子,听好了!在这药渣场,老子就是天!叫你往东,不能往西!每天的任务,就是把这些药渣分类、装车、运到后面的焚化坑!看见没?”他指了指那几座巨大的渣山和那些麻木的杂役。
“活计重,规矩也简单:不准偷懒!不准私藏渣里的任何东西,虽然也没什么能藏的!不准打听!更不准靠近北边那个矿坑入口!否则,死了都没人收尸!”
孙胖子狞笑一声,拍了拍腰间的鞭子,“完不成任务,没饭吃!敢偷懒,鞭子伺候!中了毒,自己扛着,扛不住,那就是命!”
他随手从旁边拎起一个巨大的、边缘破损的铁耙和一辆歪歪扭扭、散发着恶臭的木轮车,扔到石野面前。
“就从这座‘五味堆’开始!天黑之前,把这车装满运到焚化坑边倒掉,算你完成一半任务!完不成,今晚就别想领吃的!”
那所谓的“五味堆”,是由各种颜色诡异、气味刺鼻的废药渣混合而成,毒性最为复杂猛烈。其他老杂役都避之不及。
石野低着头,掩去眼中所有情绪,唯唯诺诺地应道:“是,孙执事,小子明白了。”
他默默拿起那冰冷的、沾满污秽的铁耙,入手沉重无比,怕是就有百十来斤。又推起那吱呀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的木轮车,一步步走向那座散发着致命气息的渣山。
越是靠近,那股腐毒之气越是浓烈,刺得他眼睛发酸,喉咙发紧,胸口阵阵恶心。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渣山里翻滚的细微毒虫和蒸腾的彩色毒雾。
他学着旁边那些老杂役的样子,挥动铁耙,刨向那粘稠板结的药渣。
噗嗤! 一耙下去,沉闷异常,仿佛刨在沼泽里,巨大的反震力让他虎口发麻。更可怕的是,随着渣块被刨开,一股更加浓烈的、五彩斑斓的毒雾猛地喷涌而出,瞬间将他笼罩!
“咳咳咳!”道一猝不及防,吸入了几口,顿时觉得喉咙如同被烈火灼烧,头晕目眩,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皮肤暴露之处,更是传来针扎般的刺痛和麻痒感。
他强忍着不适,拼命挥动铁耙,将那些沉甸甸、粘糊糊的药渣刨进车里。每一耙都耗费巨大的气力,而那无孔不入的毒雾和粉尘,则持续不断地侵蚀着他的身体。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便已汗流浃背,汗水混合着毒尘,变得粘腻恶心,掌心被粗糙的铁耙木柄磨得通红破皮,火辣辣地疼。那毒气更是深入肺腑,让他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视线都开始有些模糊。
旁边几个老杂役麻木地干着活,偶尔投来一瞥,眼神空洞,带着一丝早已认命的漠然,仿佛在说:又一个快倒下的。
孙胖子则坐在远处的石墩上,翘着二郎腿,啃着新的零嘴,冷冷地看着,如同监工看待牲畜。
道一咬紧牙关,体内《厚土经》默默运转,竭力抵抗着毒素的侵蚀,同时心中骇然。这药渣之毒,远比他想象的更猛烈、更复杂!
若非他修炼《厚土经》体质远超常人,又有青石烙印暗中吸纳化解了部分最霸道的毒性,恐怕此刻早已如孙胖子所说,毒发倒地了!
即便如此,他也感到极度难受,行动越来越迟缓。
就在他感觉快要支撑不住时,忽然,他察觉到一丝异样。
在他全力运转功法抵抗毒素、身体处于一种极限状态时,左手手背那青石烙印,竟然微微发热起来!
一股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吸力,从烙印中传出。周围那无所不在、侵蚀他身体的腐毒之气,竟有一小部分,被这吸力悄然牵引,丝丝缕缕地没入烙印之中!
而随着这些毒素的吸入,青石烙印非但没有被污染,反而那发热之感中,透出一丝……惬意?仿佛久旱逢甘霖一般!虽然吸收的量相对于整个环境的毒素来说微不足道,但确实减轻了他自身承受的压力!
同时,他破皮的掌心传来钻心的疼痛。低头一看,掌心被毒尘和汗水浸染,已经有些发黑溃烂的迹象。
他心中一动,尝试着将一丝微不可察的灵力注入青石烙印,再引导其流向掌心。
一股清凉之意,伴随着那微弱的吸力,覆盖在伤口上。掌心的灼痛和麻痒感顿时减轻了不少,那溃烂发黑的趋势似乎也被遏制住了!
虽然无法立刻治愈,但确有效果!
道一心中猛地一跳!
灰袍人所说的“一线生机”?师尊遗刻提及的“地脉淤塞”?
莫非……这令人望而生畏的药渣毒力,对自己而言,竟另有一番机缘?这青石烙印,竟能吸收转化此地的毒素?
这个发现,如同在无尽黑暗中点燃了一盏微弱的灯。
他精神一振,原本快要枯竭的力量似乎又涌起了一丝。他不再纯粹硬抗,而是开始有意无意地,在挥耙劳作的同时,尝试着更主动地去感应和引导青石烙印,吸收那弥漫在空气中的腐毒之气。
过程依旧痛苦,工作依旧沉重,孙胖子的监视依旧令人窒息。
但道一的眼中,那麻木卑微之下,却重新燃起了一丝极隐秘的、属于猎手般的锐利光芒。
他挥动铁耙,将一车粘稠恶臭的药渣装满,然后推动那吱呀作响的木轮车,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向山谷深处那冒着黑烟的焚化坑。
脚步沉重,背影佝偻。
但在那弥漫的毒雾中,他仿佛看到了一条与众不同的、遍布荆棘却又暗藏希望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