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血之后的等待,漫长而磨人。奈奈子和其他通过初步筛选的人一起,被带到了体育馆更深处,一个用厚重的深蓝色布帘临时隔出的区域前。空气里的消毒水味道更加浓烈,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金属气味。
一位同样穿着白大褂、但表情更加严肃、几乎不带任何人类情感的女性医护人员站在布帘入口处,手里拿着名单,用毫无起伏的声音念着名字,并简短地指令:“进去后,将所有衣物脱下,放入指定的储物篮,接受全面身体检查。”
每一个被念到名字的人,脸上都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或难堪,但最终都默默地、顺从地掀开布帘走了进去。没有人提出异议,在那一百五十万日元的巨大诱惑面前,个人的羞耻心似乎成了可以暂时搁置的、微不足道的东西。
“上野奈奈子。”
听到自己的名字,奈奈子浑身一颤,几乎是本能地攥紧了衣角。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里那股翻涌的不适感,低着头,跟着前面的人,掀开了那沉重的布帘。
里面是一个更加空旷的区域,同样用屏风隔成了几个小空间。光线是那种医院特有的、惨白而明亮的冷光,将一切都照得无所遁形。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彻底的、非人化的洁净感,反而更让人感到不安。几个和她一样刚刚进来的女性,正背对着入口,动作僵硬地脱着衣服,露出或丰腴或干瘦、但无一例外都带着生活痕迹的身体。
奈奈子找到一个空着的储物篮,手指颤抖着,开始解自己衣服的扣子。每解开一颗,都感觉像是在剥离一层脆弱的防护。外衣,裙子,内衣……冰冷的空气接触到皮肤,激起一阵细密的鸡皮疙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暴露和脆弱,仿佛自己不再是一个有思想、有情感的人,而仅仅是一具等待被检查、被评估的物体。
她和其他几个赤裸的女性一起,被要求站成一排,接受几位医护人员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审视和检查。测量三维、检查皮肤有无疤痕或病变、查看牙齿、甚至还有一些她无法理解的、用冰冷器械进行的简单探查。
那些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毫无波澜眼睛的医护人员,动作机械而高效,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语,也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安慰”的表情。他们的目光如同扫描仪,精准地掠过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记录着数据,偶尔在夹板上划上几笔。奈奈子死死地咬着下唇,强迫自己不去看别人的身体,也不去感受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不带任何情感的审视目光。她将视线固定在对面白色屏风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污点上,灵魂仿佛从这具赤裸的、正被“评估”的身体中抽离了出去。
她感觉自己就像屠宰场里等待检疫的牲畜,或者货架上被仔细检查的商品。尊严、羞耻,在这些穿着白大褂的“评估者”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廉价。她只是一个编号,一个数据,一个可能合格的“实验材料”。
“可以了,穿上衣服,外面等候最终通知。”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分钟,但在奈奈子的感知里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一个医护人员终于用她那平淡无波的声音宣布。
奈奈子如蒙大赦,几乎是抢夺般抓起储物篮里的衣服,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指尖接触到粗糙的衣料,才让她有了一丝重新变回“人”的实感。她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匆匆穿好衣服,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让她感到极度屈辱的区域。
接下来的所谓“心理测试”和“简单访谈”,她也都是浑浑噩噩地完成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刚才那赤裸裸被审视的感觉不断回放。工作人员问了些什么,她回答了些什么,事后回想起来都模糊不清。
当所有项目终于结束,她拿着那张盖了好几个章的表格,换回了一张薄薄的、印着编号和联系方式的回执,被告知“回家等待通知,无论是否入选,一周内会有消息”时,她感觉自己像是打了一场精疲力尽的仗,灵魂都被抽空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上电车,又是怎么走回那个位于足立区的破旧公寓的。整个过程都像是在梦游,外界的一切声音和景象都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实。
回到家,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上,她才仿佛重新找回了呼吸。巨大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感将她淹没。她没有开灯,就在黑暗中坐着,任由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滑落。不是因为悲伤,更像是一种高度紧张后虚脱的本能反应。
接下来的日子,进入了更加煎熬的等待期。
那一周,时间仿佛被黏住了,过得异常缓慢。奈奈子的生活节奏完全被打乱了。她总是忍不住,几乎是每隔十几二十分钟,就会下意识地掏出那只老旧的翻盖手机,死死地盯着屏幕,生怕错过任何一个未知号码的来电或者信息。即使是去便利店打工,她也无法集中精神。
“欢迎光临……”她对着空荡荡的门口鞠躬。
理货时,会把商品放错货架。
结账时,会算错钱,引来顾客不满的白眼。
在居酒屋的工作更是灾难。她的心神不宁完全写在了脸上。端着一盘烤鱼和几杯啤酒走向一桌吵闹的客人时,她的脑海里还在盘旋着“会不会选上?”“通知怎么还不来?”,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猛地一个趔趄!
“哐当——!噼里啪啦——!”
手中的托盘脱手飞出,盛着烤鱼的瓷盘摔在地上,瞬间四分五裂,酱汁和鱼肉溅得到处都是。啤酒杯也未能幸免,玻璃碎片和金黄色的液体混合在一起,一片狼藉。
居酒屋里瞬间安静了一下,所有客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她身上。
“混蛋!你在搞什么鬼?!”店长的怒吼如同惊雷般在她耳边炸响,伴随着客人的抱怨和嗤笑声。
奈奈子吓得脸色惨白,慌忙蹲下去想要收拾,手指却被锋利的碎片划了一下,渗出血珠。她连声道歉,声音带着哭腔,但店长的训斥如同冰冷的雨水般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你知道这要损失多少钱吗?!不想干就给我滚蛋!像你这样的废物,满大街都是!”
她低着头,忍受着辱骂,心里却奇异地在想着:如果有一百五十万,她就可以立刻摔掉这该死的盘子,对着店长吼回去“老娘不干了!”,然后扬长而去……
这个念头,成了支撑她忍受眼前屈辱的唯一支柱。
晚上,当她为了那点额外的“快钱”,不得不再次出卖自己,躺在那些陌生男人身下时,她的思绪更是飘到了九霄云外。她死死地盯着天花板上污渍的纹路,在脑海中肆意地幻想着,幻想着有钱之后的生活:
她要先去银座最高级的餐厅,点一桌她只在电视上看过的美食,大吃一顿,不用看价格,不用考虑明天。
然后,她要去新宿最有名的牛郎店,点最贵的酒,选最帅的牛郎,让他们围着自己,甜言蜜语,极尽奉承。她也要体验一把被人像公主一样伺候、像大爷一样被恭维的爽感!
她还要买很多很多漂亮的衣服,化妆品,搬到一个明亮宽敞的公寓里去……
脑海中这些虚幻而放肆的画面,成了她麻痹现实痛苦的精神鸦片。只有在这些幻想里,她才能暂时忘却自己此刻的卑微、肮脏和无力。
她就像一个在沙漠中濒临渴死的人,疯狂地追逐着远处那可能只是海市蜃楼的绿洲。她不知道那绿洲是真是假,也不知道即使到达了,等待她的又是什么。她只知道,没有这幻象,她可能立刻就会倒在现实的黄沙之中,被彻底吞噬。
浑浑噩噩,度日如年。希望与恐惧交织,将她紧紧缠绕。
直到第五天的傍晚,她那部沉寂了许久的旧手机,终于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在她听来如同天籁般的短信提示音。
她的心脏骤然停止,然后疯狂地跳动起来。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点开了那条来自未知号码的信息。
屏幕上只有简短的几行字:
【上野奈奈子
恭喜您已通过筛选,被选为‘国际生物和谐研究项目’一期志愿者。
请于明日上午9点整,携带本通知及身份证明,至以下地址报到,进行封闭式研究。
地址:[北海道某处偏僻地址]
(请注意:项目期间需完全服从管理,禁止与外界联系,违者将取消资格并追究责任。)】
奈奈子呆呆地看着手机屏幕,过了好几秒,一股巨大的、几乎让她晕厥的狂喜猛地冲上了头顶!
选上了!她真的选上了!
那一百五十万,仿佛已经触手可及!
至于那条信息后面提到的“封闭式管理”、“禁止与外界联系”……此刻在她被狂喜和对金钱的渴望冲昏的头脑里,都成了无关紧要的、可以忽略的细节。
她成功了!她抓住了改变命运的机会!
她抱着手机,在昏暗的房间里,又哭又笑,像一个疯子。
她完全不知道,她正满怀希望地、一步步地,走向一个为她精心编织的、远比她现在生活更加绝望的……地狱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