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长安城钟鼓齐鸣,旌旗招展。
凯旋的大军主力在长孙无忌与尉迟敬德的率领下,浩浩荡荡开进城中,接受天子与万民的检阅。
两仪殿内,更是觥筹交错,颂声盈耳,群臣纷纷向李世民恭贺平定李艺之乱的赫赫武功,称颂天子圣明,天威浩荡。
然而,在这普天同庆的明面之下,一丝不易察觉的暗流,已随着另一支轻装简从的骑兵,悄然涌向了京畿附近的兴平县。
这支队伍的统领,是年轻却已显沉稳干练的秦怀道。
他此行肩负着两项密令:其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请”驸马都尉长孙孝政回京“协助调查”。
此人表面安分,实则与之前因谋逆被诛的李孝常、长孙安业等人过往甚密,乃是那条叛乱暗线上未曾清理干净的重要一环。
秦怀道的任务,便是要在对方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将其稳妥“拿”回长安,交由陛下亲断。
其二,则是押送一批紧急调拨的赈灾粮草前往兴平县。去岁关中收成不佳,今春又遇倒寒,兴平一带已显饥荒苗头,朝廷虽早有赈济之议,但流程繁琐,钱粮调拨缓慢。
此次借着大军凯旋、物资调度频繁之机,李世民特旨从军粮中划拨一部分,命秦怀道顺路送至,以解燃眉之急。
兴平县的县丞宴清,早已得到消息,在县衙外等候。
县衙外,宴清不禁回想,他与王玉瑱相识,说来也是机缘巧合。
不久前王玉瑱奉召从嶲州入京,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宴清惊讶于这位太原王氏的嫡公子竟毫无世家子弟常见的纨绔与傲慢,言谈间对民生吏治颇有见解,且待人真诚。
王玉瑱则觉得宴清与他见过的那些或迂腐、或钻营的文人截然不同,其言谈风趣,思维敏捷,既有原则底线,又懂得变通务实,那份气质,竟隐隐让他想起后世大学里那些学识渊博、平易近人的讲师。
两人虽身份悬殊,相识不到一月,却颇为投缘。
没过一会,宴清见到秦怀道及其身后满载粮草的车队,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连忙上前见礼:“下官兴平县丞宴清,恭迎秦将军!将军一路辛苦,赈灾粮草及时而至,实乃我县百姓之福!”
秦怀道下马还礼,语气干脆:“宴县丞不必多礼,奉旨行事而已。粮草在此,请县丞即刻安排人手清点接收,妥善发放,务必使粮食尽快落到灾民手中,不得有误,亦不得克扣!”他目光锐利,带着军旅之人的肃杀。
“下官遵命!”宴清肃然应道,立刻指挥手下衙役、书吏上前交接。
趁着交接的间隙,秦怀道目光扫过略显破败的县衙和远处有些萧条的田野,状似无意地问道:“听闻宴县丞与太原王二郎君相熟?”
宴清微微一愣,随即坦然笑道:“不敢言熟,蒙王二郎君不弃,有过数面之缘,相谈甚欢。二郎君仁心慧质,常怀黎庶,下官敬佩。”
秦怀道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他心中明了,陛下此次特意让他来送粮,或许也有借此观察这位与王家公子交好、且曾上书揭弊的县丞之意。
这长安内外的风云,似乎总能在不经意处,与那些看似不起眼的人和事牵连起来。
就在赈灾粮草交接完毕,宴清正指挥着衙役民夫登记造册、准备开仓放粮之际,秦怀道却并未立刻离去。他招了招手,示意宴清近前。
宴清心中微讶,快步上前,躬身道:“秦将军还有何吩咐?”
秦怀道面容肃穆,目光扫过左右,待闲杂人等稍稍退远,才沉声道:“宴县丞,本将离京前,陛下另有口谕。”
宴清心头一震,连忙整理衣冠,撩起官袍前襟,便要跪接圣谕。
“陛下口谕,”秦怀道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兴平县丞宴清,勤勉王事,心系黎庶,前番检举不法,亦有胆识。今特旨,着尔于赈灾事毕,妥善交接县务之后,入京,就读弘文馆。望尔勤学慎思,他日为国效力。钦此。”
弘文馆!
宴清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弘文馆乃是国家储才之所,非勋贵子弟或极具才名者不得入,能在其中就读,意味着前程似锦,是无数寒门学子梦寐以求的阶梯!他一个小小的县丞,竟能得此殊恩?
巨大的惊喜与惶恐交织,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心绪,郑重叩首:“臣,兴平县丞宴清,领旨谢恩!陛下隆恩,臣必竭尽驽钝,不负圣望!”
秦怀道看着他虽激动却依旧保持仪态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他微微颔首:“宴县丞请起。陛下看重你的实务之才与风骨,望你好自为之。”
待宴清起身,秦怀道身边一名亲兵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函,双手递上:“宴县丞,这是太原王二郎君托卑职转交给您的信。”
宴清定睛一看,那亲兵正是王玉瑱救下的兄妹二人其中之一的冯璋。
他连忙接过信,触手微沉,心中更是涌起一股暖流。在这圣恩眷顾的时刻,还能收到远方好友的来信,更觉珍贵。
“有劳冯小友。”宴清道谢。
冯璋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低声道:“宴先生不必客气。王二郎君特意叮嘱,一定要亲手交到您手上。他还让卑职带句话,说他在长安一切都好,就是前些日子被个不长眼的同僚坑了一把,借着他们王家的名头去吓唬荥阳郑家的一个纨绔,惹了些闲气,在信里跟您抱怨呢,让您看了别笑话他。”
冯璋语气轻松,带着军汉的直爽,显然与王玉瑱关系颇为熟稔。
宴清闻言,不由失笑,心中那因接旨而产生的些许紧张也消散了不少。他仿佛能看到王玉瑱在信中絮絮叨叨、带着几分无奈又几分自嘲写信的模样。
“玉瑱兄还是这般……真性情。”宴清笑着摇头,将信小心收入怀中,准备回去后再细细品读。
他知道,王玉瑱在信中所说的“被同僚利用”、“惹了闲气”,背后定然牵扯着世家之间复杂的博弈,绝非字面那般简单。
但这番看似随意的抱怨,正说明了王玉瑱并未将他当作外人,愿意与他分享这些烦恼。
秦怀道见事情已了,不再耽搁,对宴清拱了拱手:“宴县丞,赈灾重任在肩,陛下期许在心,望你善加把握。本将还需回京复命,就此别过。”
“恭送将军!将军一路顺风!”宴清躬身相送。
望着秦怀道一行人马绝尘而去,宴清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他摸了摸怀中的信件,又望了望身后堆积如山的粮草和那些翘首以盼的灾民,只觉得肩上的担子从未如此沉重,也从未如此充满希望。
陛下的赏识,好友的牵挂,百姓的期盼,都化作了前行的动力。他深吸一口带着早春寒意的空气,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先办好眼前的赈灾大事,然后,便是整装前往长安,踏入那象征着机遇与挑战的弘文馆。
未来之路,已然在他面前铺开。而那位在长安城中与世家纨绔周旋、仍不忘给他来信抱怨的好友,也让他对那座帝都,更多了几分复杂的牵挂与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