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死一般的寂静。
卢沟桥事变的消息,像一颗投入深潭的重磅炸弹,瞬间炸碎了所有个人的得失计较和短暂的低迷。巨大的、无可逃避的国难,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陆震云和顾清翰,也冲刷掉了他们脸上最后一丝犹豫和彷徨。
白曼琳脸色惨白,身体微微颤抖,巨大的恐惧和茫然让她几乎站立不稳,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的椅背。她看着面前的两个男人,发现他们的气质在短短几分钟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陆震云脸上那种因失败和羞辱而产生的暴怒与阴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冰冷的、沉入骨髓的凝重和决绝。他那只完好的右手缓缓握紧,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眼神锐利如鹰,仿佛瞬间撕掉了所有伪装,变回了那头在血与火中厮杀的孤狼,但这一次,他的目光投向了更远、更沉重的方向。
顾清翰眼中的焦虑和自责也消散了。最初的震惊过后,一种异常的平静和清晰笼罩了他。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变得无比专注和坚定,仿佛所有的杂念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国难烧灼殆尽,只剩下最核心的目标。
两人几乎同时抬起头,目光在空中相遇。没有言语,却瞬间读懂了彼此眼中那份沉重如山的共识和不容置疑的决心。
个人恩怨、任务成败、甚至自身安危,在“抗战爆发”这四个字面前,瞬间变得渺小而微不足道。他们此刻肩负的,不再是一份情报的得失,而是关乎这场战争初期布局、关乎无数将士性命、关乎民族存亡的沉重责任!
“必须送出去。”陆震云率先开口,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不惜一切代价。”
“我知道。”顾清翰重重点头,语气同样坚决,“我们看到的那些……仓库位置、物资种类、运输计划……对前线太重要了。绝不能烂在我们手里。”
白曼琳看着他们,听着他们简短的对话,感受到那种瞬间凝聚的、近乎悲壮的决心,心中的恐惧似乎也被冲淡了些,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敬佩。
“曼琳,”陆震云转向她,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安排,“这里不能再待了。立刻回家,收拾东西,和你父母尽快想办法进法租界最深处的公寓,或者干脆想办法离开上海!越快越好!不要再和我们有任何联系!”
他的话语直接而残酷,切断了她所有的念想和可能的风险。
白曼琳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到陆震云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和顾清翰凝重的表情,最终只是红着眼圈,重重地点了点头:“你们……一定要小心!”她知道,自己留下只会是累赘。
她匆匆拿起自己的包,最后看了他们一眼,转身快步离开了安全屋,身影消失在混乱的弄堂里。
屋内,再次只剩下陆震云和顾清翰两人。气氛却与之前截然不同,没有了绝望和焦躁,只剩下一种准备赴死般的冷静和专注。
“所有常规渠道肯定都被盯死了。杜明诚和日本人现在只会更警惕。”陆震云走到墙边,猛地扯下遮着地图的帘布,露出那张标注详细的上海市区及周边地图。他的手指点在上面,目光锐利地扫视着。
“电台风险太大,走私线路已断,人员护送目标明显。”顾清翰站到他身边,冷静地分析着,大脑飞速运转,“我们必须另辟蹊径,一条他们绝对想不到、或者想到了也难以完全封锁的路。”
两人的思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默契同步着,所有的个人情绪都被剥离,只剩下最纯粹的目标和策略。
陆震云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划过黄浦江,划过苏州河,划过一道道封锁线和关卡,最终,他的指尖重重地落在了一个地方——位于上海西北方向、靠近真如镇的一片区域。那里是沪宁铁路的一个小枢纽站,也是连接上海与南京、苏州等地的陆路交通要道之一,如今必然已是重兵把守,检查森严。
“铁路线……”陆震云的声音低沉下去,眼神却亮得吓人,带着一种疯狂的决绝,“……他们是重点封锁,但也是最快、最直接的通道。而且,他们绝对想不到,我们敢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走这条最‘明’的路!”
顾清翰的心脏猛地一缩!铁路线?在敌人严密封锁、层层盘查的情况下,硬闯这条线?!
“怎么送?”他强迫自己冷静,追问细节。
“不是送东西,是送人。”陆震云转过头,目光死死盯着顾清翰,眼神疯狂而锐利,“你亲自走!带着脑子里的东西走!我给你撕开一个口子!”
他手指猛地点在地图上一个更具体的点:“真如站往西五里,有一个老旧的备用扳道房,平时荒废,旁边有一段铁轨因为弯道,火车经过时会大幅度减速。那是唯一的机会!”
他的语速极快,计划大胆到令人窒息:“我会带人制造最大的混乱,吸引所有注意力和兵力!你趁乱从那里爬上一趟往西去的货车!只要上去,就有机会冲出上海!出去后,自然有人接应你!”
硬闯封锁线!爬火车!在敌人重兵把守的铁路线上!
这个计划近乎疯狂,成功率低得可怜,每一步都踏在刀尖和死亡线上!这根本不是计划,这几乎是自杀式的冲锋!
顾清翰的脸色瞬间苍白,呼吸几乎停止。他能想象那将是何等可怕的场景。陆震云所谓的“制造混乱”,无疑是用自己和兄弟们的命去填,为他争取那渺茫的几秒钟机会!
室内陷入死寂。只有窗外遥远的、代表战争与恐慌的喧嚣隐隐传来。
陆震云死死盯着他,眼神如同燃烧的炭火,一字一句地问:“怕吗?”
顾清翰迎着他那双孤注一掷、仿佛要燃烧殆尽的眼睛,看着他苍白却坚毅的脸庞,看着他染血的绷带,心中所有的恐惧和犹豫,突然间烟消云散。
一股同样决绝的、近乎悲壮的勇气,从心底最深处涌起。个人生死,在此刻,真的已经置之度外。
他深吸一口气,推了推眼镜,目光清亮而坚定,没有任何闪烁,平静地回答:
“和你一起,不怕。”
简单的六个字,却重如千钧。包含了全部的信任、托付、以及共同赴死的决心。
陆震云看着他,眼中那疯狂的火焰似乎柔和了一瞬,随即化为更加沉凝的力量。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中。
两人并肩站在地图前,目光锁定在那条通往未知和危险的铁路线上。窗外,是陷入巨大恐慌和战争前夜的城市;窗内,是两个将个人命运与家国存亡彻底捆绑、准备以身为刃、劈开一条血路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