闸北前线,战火已持续燃烧半月有余。昔日繁华的街市彻底沦为一片焦土,断壁残垣如同狰狞的巨兽骸骨,裸露的钢筋扭曲指向阴霾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到令人作呕的硝烟、血腥和尸体腐烂的混合气味,几乎凝成实质,吸一口都带着铁锈般的灼痛感。枪炮声不再是间歇性的轰鸣,而是化作了永无止境的、撕裂耳膜的背景噪音,每一次爆炸都震得大地颤抖,碎屑如雨落下。
陆震云带着他那只临时拼凑起来的、伤亡已近半的运输队,正艰难地穿梭在这片死亡地带。他们推着几辆加装了简陋钢板的板车,上面满载着前线急缺的弹药箱和压缩干粮,目的地是苏州河北岸一处仍在苦苦支撑的步兵连阵地。每个人脸上都覆盖着厚厚的烟尘和干涸的血渍,眼神因极度疲惫和长期紧张而布满血丝,透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凶狠。他们的衣服破烂不堪,不少人身上都带着简易包扎的伤口,动作却依旧迅捷而警惕,如同在雷区跳舞的饿狼。
陆震云走在队伍最前,受伤的左臂用绷带紧紧缠缚固定在身侧,右手始终按在腰间的枪套上,目光鹰隼般扫视着每一个可能的狙击点或炮击死角。他的脸颊瘦削了许多,下颌线绷得如同刀锋,唯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不屈的火焰和冰冷的决绝。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寸土地,甚至能凭直觉预判炮弹大致的落点,带领队伍一次次险之又险地避开致命的炮火覆盖。
“快!穿过这片开阔地!贴着墙根!”陆震云低吼着,挥手示意队伍加速。前方是一段被炸毁的街道,没有任何掩体,只有几堵摇摇欲坠的残墙。
队伍咬着牙,低着头,拼命推着沉重的板车向前冲去。
就在他们即将冲过开阔地,抵达对面相对安全的建筑废墟时——
“咻——!!!”
一声极其尖锐、令人头皮发麻的呼啸声,由远及近,撕裂空气,猛地从头顶灌下!
“炮击!散开!找掩护!”陆震云瞳孔骤缩,声嘶力竭地大吼!
根本来不及思考!所有人瞬间扑向最近的掩体!陆震云一个翻滚,撞进一处半塌的门洞!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几乎同时在他们刚刚经过的开阔地炸开!大地剧烈震颤!巨大的气浪混合着碎石和弹片呈扇形猛烈喷射开来!灼热的气流和尘土瞬间吞没了整个区域!
陆震云被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他甩了甩头,吐掉嘴里的泥沙,迅速检查自身和周围。万幸,队伍大部分人都及时找到了掩体,只有两个兄弟被飞溅的碎石划伤,惨叫出声。
“妈的!是迫击炮!冲我们来的!”一个老兄弟咳着血沫骂道。
炮击并未停止,第二轮、第三轮炮弹接踵而至,精准地砸在开阔地周围,显然是想彻底封锁这条通道,阻止任何补给送入!
“不能等了!必须冲过去!”陆震云眼神狠厉,知道拖延下去只会成为活靶子,“我数三下,一起冲!目标对面那栋灰楼废墟!”
“一!二!三!冲!”
趁着炮击短暂的间隙,队伍如同亡命之徒般,再次跃出掩体,顶着漫天飞洒的尘土和碎屑,向着对面疯狂冲刺!
炮弹在他们身后和身旁不断炸响,死亡的气息紧紧相随!
陆震云一马当先,率先冲进了目标废墟——一栋被炸得只剩框架的三层小楼。里面相对完整的大厅里,竟然挤满了人!呻吟声、哭喊声、医护人员急促的指令声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和消毒水气味。这里不知何时被开辟成了一个临时的野战救护所!
混乱中,陆震云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大厅,寻找着可能的通道或出口。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大厅角落!
角落里,几张破桌子拼凑成临时工作台,上面堆满了药品、绷带和简陋的手术器械。一个穿着沾满血污白大褂、戴着口罩的消瘦身影正背对着他,微微俯身,用流利而急促的英语,对着一名显然听不懂中文的外国医生和几名护士,清晰准确地翻译着伤员的伤势和医生的指令!
“Shrapnel wound to the abdomen, possible internal bleeding! he needs immediate surgery! prepare blood plasma if available!(弹片伤及腹部,可能内出血!需要立即手术!有血浆的话准备血浆!)”
那个声音,即使因疲惫和焦急而沙哑,即使隔着口罩,即使身处这片混乱血腥的地狱……
陆震云的心脏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瞬间停止了跳动!
是顾清翰!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的腿伤还没好!这里离火线这么近!随时可能再次被炮火覆盖!
仿佛感应到他灼热的目光,那个正在翻译的身影动作微微一滞,缓缓地转过了身。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喧嚣的炮声、伤员的哀嚎、医护的呼喊……所有的一切仿佛瞬间褪去,变得遥远而模糊。整个世界只剩下彼此眼中那个难以置信的、染满了硝烟与风霜的倒影。
顾清翰的口罩上方,那双熟悉的、此刻写满了惊愕与担忧的眼睛,正直直地望向他。他的脸色依旧苍白,额发被汗水浸湿,黏在额角,镜片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他的一条腿似乎还不敢完全受力,微微倚靠着桌角。
陆震云则是一身狼藉,破烂的衣物上沾满了泥土和暗红的血渍,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唯有那双眼睛,在最初的震惊过后,瞬间涌起了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近乎恐惧的担忧!他在这里!在这个下一秒就可能被炸上天的地方!
短短一瞬,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质问、担忧、愤怒、后怕……无数激烈的情感在陆震云眼中疯狂碰撞,最终化为一种极其复杂的、深不见底的凝视。
顾清翰的眼中同样情绪翻涌,有惊讶,有看到他活着出现在眼前的如释重负,有对他一身伤痕的痛楚,更有一种不容错辨的、执拗的坚定。他微微摇了摇头,似乎想告诉他“我没事”,又似乎想让他“快离开”。
“大哥!这边!有后门!”身后传来小七急切的呼喊声,打断了这短暂到奢侈的对视。外面的炮声又逼近了!
陆震云猛地回过神,狠狠咬了一下牙关,将所有的情绪强行压下。他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多停留一秒,就多一分危险,对他,对顾清翰,对整个救护所都是!
他深深看了顾清翰最后一眼,那眼神沉重如铁,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然后,他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抬起手,对着顾清翰的方向,极其缓慢而清晰地做了一个口型:
“安——心——”
做完这个口型,他不再有丝毫犹豫,猛地转身,对着队员们低吼:“这边!快走!”
队伍迅速穿过混乱的救护所,冲向小七发现的后门出口。
顾清翰僵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个浑身浴血、却背影依旧挺拔如松的男人,带着他的人,如同来时一般突兀而迅疾地,再次冲入了门外那一片硝烟弥漫、枪炮嘶鸣的死亡之地,瞬间被浓烟和火光吞噬。
他的手无意识地紧紧攥住了桌角,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心里全是冰凉的冷汗。那颗高高悬起的心,非但没有落下,反而被攥得更紧,沉甸甸地坠着,充满了更深的、无法言说的恐惧和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