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藏身处,与其说是避难所,不如说更像一个冰冷的坟墓,防空洞内终日不见阳光,阴冷潮湿的气息渗入骨髓,连呼吸都带着霉味。有限的干粮被严格配给,每人每天只能分到一小块硬如石头的压缩饼干和几口浑浊的饮水。伤口在恶劣的环境下开始发炎化脓,缺医少药,只能靠意志硬扛。寂静,是这里的主旋律,但寂静之下,是日益滋生的绝望和动摇。
小七带着人冒险外出几次,带回的消息不容乐观。黑市物价飞涨,他们那点钱根本买不到什么像样的东西,还差点被盯梢的特务发现。原先的一些联络渠道彻底断绝,仿佛整个世界都将他们遗忘。池田的搜捕网依旧在外围游弋,像一张逐渐收紧的绞索。
压抑的气氛终于到了临界点。这天傍晚,煤油灯的光晕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一个年纪稍轻、手臂受伤感染的兄弟,在啃完他那份少得可怜的饼干后,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和迷茫,打破了死寂:
“大哥……我们……我们还能撑多久?外面全是鬼子汉奸,吃的快没了,药也没了……我们躲在这里,跟等死有什么区别?”
他的话,像一根针,刺破了勉强维持的平静。其他几个兄弟虽然没有说话,但低垂的眼神和紧抿的嘴唇,暴露了他们内心同样的困惑和动摇。长时间的饥饿、伤痛和看不到希望的等待,正在一点点消磨他们的意志。
陆震云一直靠坐在最里面的阴影里,闭目养神,仿佛对周围的低气压毫无察觉。直到那年轻兄弟的话音落下,洞内重新被更沉重的寂静笼罩时,他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立刻斥责或安慰,而是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张憔悴而年轻的脸。这些兄弟,有的跟着他多年,有的是后来加入的,都曾是在码头上生龙活虎的汉子,如今却被他拖累,困在这暗无天日的绝境里。
他慢慢站起身,走到洞中央那盏唯一的煤油灯旁。昏黄的光线将他瘦削但挺直的身影拉长,投在潮湿的墙壁上。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冷硬,但眼神却异常清明和坚定。
“撑多久?”陆震云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撑下去。”
他没有任何豪言壮语,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饿,我知道。疼,我也知道。怕死,更是人之常情。”他指了指自己肩上依旧隐隐作痛的旧伤,“我比你们谁都清楚,子弹打在身上是什么滋味。”
他的话让众人都抬起了头,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但是,”陆震云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现在缩在这里,不是为了等死!”
他猛地一拍旁边一个空了的弹药箱,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灯光都晃了晃:“我们是在跟鬼子耗!跟那些数典忘祖的汉奸耗!他们想困死我们,想让我们自己崩溃!可我们偏不!”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一一扫过兄弟们:“想想那些死在鬼子刺刀下的乡亲!想想那些在前线跟鬼子拼命的兄弟!我们在这里多吃一天苦,多拖住鬼子一分精力,前线的压力就能减轻一分!上海这座城,就还有一口气在!”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些,却更加深沉:“抗战还没胜利,国家还没光复。我们这些人,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得走到黑。现在认输,对不起死去的兄弟,更对不起咱们脚下的这片土地!”
洞内鸦雀无声,只有他铿锵的话语在回荡。兄弟们看着他被灯光勾勒出的、如同岩石般冷峻的侧影,看着他眼中那簇不肯熄灭的火焰,原本有些涣散的眼神,渐渐重新凝聚起来。是啊,他们不是孤军奋战,他们身后是千千万万不甘做亡国奴的同胞。
陆震云看着大家的反应,知道火候到了。他最后环视一圈,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极其冷冽、却充满力量的弧度: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我们是打不死的程咬金,是上海滩烂泥地里长出来的刺!”
他猛地攥紧拳头,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
“这根刺,就扎在鬼子身上!拔不掉!让他们一直疼!”
话音落下,防空洞内一片死寂,随即,一股无形的、炽热的力量仿佛在空气中重新流动起来。年轻兄弟抹了把脸,眼神中的迷茫被狠厉取代。其他人也纷纷挺直了腰杆,握紧了身边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