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整个上海紧紧包裹。日军铁蹄下的城市,陷入一种死寂与喧嚣并存的诡异氛围中。远处偶尔传来零星的枪声和警笛的嘶鸣,近处只有寒风刮过废墟的呜咽。顾清翰藏身的地下室,像一座被遗忘的孤岛,浸泡在冰冷的黑暗中。
煤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在顾清翰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他面前摊开一张巴掌大的粗糙纸片,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正在写下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指令——关乎陆震云能否安全离开这片死地的每一步细节。这不是普通的信件,而是一份用生命做赌注的行动指南。
他的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每一个字都凝聚着极致的谨慎和无法言说的沉重。
“明晨五时整,霞飞路末端,圣尼古拉斯小教堂,已废弃,后门有双环铁锁。黑色雪佛兰轿车,车牌沪A-7391。车窗摇下三指,司机戴棕色鸭舌帽。对上暗语:‘史密斯先生托我问,海因里希的怀表修好了吗?’答:‘修好了,但慢了五分钟。’”
“确认身份后,出示半块龙凤玉佩为信物。对方会出示另一半。全程勿多言,听从安排。”
“登船码头为三号码头西侧辅桥,船名‘远东风号’。登船时混入使馆人员家属队伍,低头,勿与任何人对视。如遇盘查,坚称是史密斯远房侄辈,投亲赴港,其他一概不知。”
他甚至预想了最坏的情况:“万一途中生变,车队被截,咬定是普通市民,被误抓。首要保命,放弃联络,等待时机。”
写完这些,他放下笔,轻轻吹干墨迹,仿佛怕惊扰了这寂静中的危险。然后,他开始整理能给陆震云带走的东西。他示意阿成和大壮过来,三人沉默地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掏了出来。几块带着体温的银元,一卷皱巴巴、几乎贬值的法币,阿成甚至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一枚小小的、母亲留给他的金戒指,毫不犹豫地放在了桌上。顾清翰看着这些微薄却代表着兄弟们全部心意的“盘缠”,喉结滚动了一下,没说什么,只是用一块洗得发白的干净手帕,将它们仔细包好,系紧。
接着是药品。他打开那个几乎空了的药箱,里面只剩下最后几片磺胺,几支止痛针剂,还有小半瓶消毒酒精。这些都是保命的东西。顾清翰几乎没有犹豫,将大部分药品都分了出来,只给自己留了最低限度的量。他用油纸将药片和针剂层层包裹,又用蜡封好口,防止受潮失效。动作轻柔,像在对待易碎的珍宝。
最后,他将指令、盘缠和药品三层包裹,外面再严严实实地裹上一层防水的油布,做成一个结实、不起眼的小包裹。整个过程中,他的动作有条不紊,甚至有些过分的平静,但紧抿的嘴角和偶尔失神片刻的眼神,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一切准备停当,他再次拿起笔,换了一张更小的纸条。这一次,他没有用任何密码或暗语,只是用清晰的中文,写下了几句直接的话。笔迹不似刚才工整,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
“震云,”他写道,开头两个字仿佛用尽了他全身力气,“事急从权,诸多安排,未能与你当面细说,望你能体谅我的不得已。此行山高水长,前路未知,务必万事珍重,以身体为要。附上之物虽薄,是我与兄弟们一点心意,望能助你度过初至难关。至香港后,首要之事是安心养伤,彻底康复。其次,可尝试联络散落旧部,徐徐图之,重建联络,但切不可操之过急,安全为上。上海诸事,纷繁复杂,自有我在此间周旋担待,你切勿挂念,徒增烦忧。”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很久,笔尖悬在纸上,墨水几乎要滴落下来。地下室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他终于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用力写下了最后一行字。这一行字,比前面的都要大,也更加用力,几乎要穿透纸背:
“震云,且先行一步。待他日山河重光,烽烟散尽,你我再于沪上重逢。珍重万千。翰。”
这短短的几行字,像是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他仔细地将纸条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塞进那个贴身小包裹的最里层,紧挨着那些救命的药品,仿佛要将自己的牵挂和体温也一并封印进去。
“阿成,”他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将那个沉甸甸的小包裹递过去,“这个,想办法,在天亮之前,务必……万无一失地送到小七手上。”他强调了“万无一失”四个字。
阿成双手接过包裹,感觉那小小的布包竟有千钧重。他挺直脊背,重重点头,眼神里满是决然:“队长放心!我晓得轻重!拼了这条命,也保证送到!”
顾清翰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只是拍了拍阿成的肩膀。他转身走到地下室里那条狭窄的缝隙边,默默望着外面漆黑如墨、危机四伏的夜色。这一次,他不是在等待黎明后的并肩作战,而是亲手将自己最在意的人,推向远离自己的、生的彼岸。而他自己,将带着剩余的兄弟,留在这片愈发深邃的黑暗里,继续未知的搏杀。
所有的安排都已就绪,所有的担忧、不舍和深沉的情感,都被压缩进那个小小的包裹里。此刻,他只能等待,等待离别的时刻到来,等待命运下一步的宣判。空旷的地下室里,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和一声几不可闻的、悠长而沉重的叹息。